林海從府衙出來,天色已經很暗沉了。寒風一吹,林海冷不丁打了個寒顫,忙匆匆上了轎子。轎簾子一下,擋住了迫面而來的寒風,轎子裏放了個手爐,林海拿起來放在懷裏,驅散了些寒氣。
林家的宅子離府衙不遠,老長随林忠打了個燈籠在前面引路,燈籠被風吹得晃晃悠悠的,連燭光也顯得有些顫顫巍巍。
林海微微掀起轎簾子,看着林忠微微顯得有些佝偻的背影,竟微微有些恍惚起來。林忠十幾歲起就是他的小厮,似乎隻是一晃眼之間,就已經這般老态了。自己比林忠小不了幾歲,也不年輕了啊。尤其這段日子以來,京裏的那幾個皇子争得厲害,個個都想将手伸進江南鹽課這一塊,他應付起來十分艱難,已有些力不從心之感。
再想想府裏的情形,夫人身子虛弱,一子一女也都是先天不足之症,每到冬日,都像是煎熬,熬得他焦心,生怕哪一個就撐不到春天去。
林海放下簾子,不由得歎了口氣。與此同時,林忠也被寒風嗆得咳嗽了起來,那聲音裏透着一股沉沉的暮氣,是那燈籠的燭光也溫暖不了的寒意。
林家,祖上也是列侯之家,到了林海科第出身,當今聖上玄康帝欽點其爲巡鹽禦史,當真是帝王心腹,羨煞旁人。
可林家子息不繁,支庶不盛,林海雖有一個庶弟,卻也因先前的一些事情,分家出去做了商賈,這些年來已經斷了來往。
而林家一族,除了林海,便再無在朝之人。林海獨自在官場苦撐,無人幫扶,可謂舉步維艱,雖說一直頗受玄康帝重用,如今更是點了巡鹽禦史這麽個重要的差事,卻也像是被架在火上烤一般。江南鹽商,本就個個狡詐如狐,兼之官商勾結,這江南官員、世家、鹽商,盤根錯節的關系,林海不得不打起十二萬分的精神應付,生怕稍一差池,便是身敗名裂、抄家滅族之禍。
好容易在這江南漸漸站穩了腳跟,朝中卻傳來了玄康帝身子不好的消息。林海能在江南站穩,除了自身本事之外,玄康帝的支持看重才是最大的倚仗。若是玄康帝不在了,他少不得要給新君讓出這巡鹽禦史的位置,這還是最好的結果。怕隻怕叫人暗算了去,卷進這儲位之争,就不得善了了。
林海聯想到朝中傳來的消息,有大臣上折子請立皇後,而玄康帝并未立時駁回,心中越發焦躁。淑敬皇後去世已有七載,後位一直虛懸,後宮和前朝從來分不開,在這個時候請立皇後,未嘗不是後宮将亂、奪嫡将始的預兆。
林海是正統的文人,尊嫡輕庶的思想是根深蒂固的,雖說自古繼位的皇子并不都是嫡子,但是當今太子七歲立儲,至今已經三十餘年,地位也一直穩固,故而林海從未起過站隊之念。
可不想,這臨了臨了,到底還是要兄弟阋牆嗎?
這一切的開端,似乎是從十一皇子莊晔征伐北戎大勝而歸開始的,莊晔原已被封爲誠恪郡王,此次攜赫赫戰功而歸,本應得封親王,那便是皇子裏的頭一份。
可不想沒幾日,莊晔便與玄康帝爲了七公主的婚事起了争執,拼着無封無賞,也要求得玄康帝答應收回招鎮國公牛清之孫牛繼宗爲七公主驸馬的旨意。
玄康帝氣得不輕,下令打了莊晔八十闆子,饒是莊晔身強體壯,也是一個月下不得床。
可便是如此,莊晔也沒有松口,甚至對牛家放下狠話,便是拼着讓七公主做寡婦再嫁,牛家也休想撿便宜叫七公主進門就當娘給他們養丫頭生的庶子。唬得鎮國公匆忙上折子請罪,盡述牛繼宗無才無德之處,羞慚承認牛繼宗身邊的一個丫鬟已經懷了身孕,無資格尚主,這事最終以七公主退親另擇驸馬了結。
表面看來,莊晔達到了目的,可他明明立了大大的功勞,沒了封賞不說,還叫玄康帝給奪了兵權,冷落了起來,甚至帶累得太子也被玄康帝斥責了好幾次。也正是因此,叫其他皇子看到了希望,蠢蠢欲動了起來。
誠恪郡王莊晔乃太子莊暘的同母胞弟,淑敬皇後第二子,排行十一,自小便極受玄康帝和皇後的寵愛,十四歲上自請入了軍營,此後便顯露出了在行軍打仗上的天賦,不過十多年,便手握重兵,且戰無不勝,人稱“将軍王”。太子地位能夠數十年穩穩當當的,莊晔的作用極爲關鍵。
也正是因此,莊晔失寵才會有這麽大的影響,就好像一個本來堅固的堤壩被開了個口子,洪水就會不可遏止地泛濫。
自古天家無親情,做皇子的,就少有不想做皇帝的,想必那些皇子早已盼這個機會好久了,才能在機會普降的時候,那般迅速地各自行動起來。可無論做什麽,都需要錢财開路,林海這江南鹽課也就成了有心人眼中的香饽饽,試探拉攏絡繹不絕。
林海一想到這些日子收到的帖子,以及來自各方明裏暗裏的拉攏或脅迫,心底就無比的煩躁,忍不住就對莊晔生了些怨念,一個丫鬟和庶子,能給七公主造成的影響極爲有限,何苦鬧成如今的局面?出生入死換來的軍功不要,難道連太子的前途性命也不顧了嗎?
可再怎麽怨念,這個局面卻是不得不應付的。因爲林海不論是出于忠君的本心,還是爲了自己的身家性命,這些個橄榄枝是一個都不敢接下來的。
慢說他是玄康帝心腹,若轉而投靠他人,第一個容不下他的便是玄康帝了。便是他要良禽擇木而栖,選了一個便要叫其他人記恨上,新主子能不能保得住他還猶未可知。
可是這要拒絕,卻也不是那麽容易的,總該掌握着分寸,不把人得罪死了才好。
江南官場本是是非地,這鹽商也都不是省油的燈,再加上幾個皇子這麽一插手,林海簡直是要熬盡了心血才能勉強應付得來。
所以對于府中後宅之事,林海着實分不出太大的心力,都是夫人賈敏在操持,一兒一女也都是賈敏照顧。故而到家不見賈敏,林海也不覺得怠慢,知曉她必是在兒女房裏。
在丫鬟的服侍下換了常服,又進了些吃食,才見賈敏回轉,卻是難得的一臉喜色。
“老爺,了塵大師薦來的那位白先生着實好本事,玉兒和霁兒不過吃了幾幅藥,病情竟已明顯好轉了,咳嗽的也少了,進的東西也多了。”賈敏忍不住笑道,往日蒼白的臉色也因着高興而染上了些紅暈。
聽了賈敏的話,林海心中也忍不住歡喜,他已近四十歲,膝下也隻得這一女一子,也生怕養不住。
賈敏所說的那位白先生,是他們夫妻到揚州大明寺爲兒女祈福時,主持了塵大師薦來的,說是醫術極爲高明的,如今看來,倒也是不負虛名。
不過這白先生其人,倒是應了那句“奇人異象”的話,看面容身姿,像是不及弱冠的少年兒郎,可偏是一頭銀發,純粹得沒有一絲雜色,除了知曉他姓白,名字家世均是一概不知,若非了塵大師出家之前與林海之父林瓊情同兄弟,林海對他所言極是信任,否則林海是斷然不敢将此人帶回家中的。
林海又關切道:“既是如此,且請白先生也與你也診上一脈,調理一番的好。”
賈敏點頭應下,兒女無事,她心底便覺松快,往日緊鎖的眉頭也不由得放開了。
心情放松了,便有心力思忖一些事情,賈敏略想一想,便對林海道:“前日裏,我母親叫人送了信來,讓我勸勸老爺。”
“不知嶽母讓太太你勸爲夫何事?”林海眉頭微微一皺,語氣便有些淡。他與賈敏成婚近二十年了,無論是在京的那幾年,還是他放了外任,生活中從未少過嶽母賈史氏的影子。
賈敏心情極好,便沒有注意到,徑自道:“母親的意思是,甄家與賈家世代交好,老爺如今在江南任職,不妨和甄家多走動走動,也能得些助益。”
林海定定地看着賈敏,看得賈敏也覺出不對來,卻不知自己哪裏說錯了,微微有些不安。
林海調開視線,問道:“這是嶽母的原話麽?”
賈敏疑道:“正是,難道有什麽不對麽?甄家在江南的勢力極大,更何況宮裏的貴妃娘娘是甄家女兒,聽說快要被立爲皇後了,甄家必然會更上一層樓,若是老爺能與甄家交好,得甄家幫助,也就不必爲那些鹽商費盡思量,豈不是好?”賈敏看林海已經有些花白的頭發,也忍不住心疼。
林海的食指在桌面上輕輕敲擊了幾下,到底沒有多說什麽,隻淡淡道:“外面的事情,爲夫知曉該如何辦,太太且照顧好霁兒和玉兒便好。”
賈敏還待說些什麽,林海卻已起身,道:“太太早些安置了吧,爲夫去白先生那兒看看,也道聲謝,晚上便宿在書房了,太太不必等我。”
說着便出了門去。
作者有話要說:沒有情人的情人節,發文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