芈葉坐在她的腳邊,輕念着竹簡:“臣以爲,阏與之戰,乃胡陽輕敵之故也。趙奢屯兵二十八日,以痹秦軍。胡陽乃認爲阏與可輕取,不加防備……”
嬴稷走進來,聽到了芈葉的朗讀之聲,不由得僵了一僵,表情尴尬。
芈葉連忙停下,站起來行了一禮:“大王!”
嬴稷道:“免禮。”
芈月睜開眼睛,道:“子稷,坐下吧!”
她揮了揮手,芈葉退出。
嬴稷坐到芈月身邊,關切地問道:“母後昨日幾時安歇,今日幾時起身,膳食進得如何?”
芈月坐起道:“我歇得好,進得好。你放心,還是跟以前一樣。”
嬴稷扶着芈月坐起,道:“如此兒臣就放心了。對了,唐八子前日訓了一班舞樂伎,母後可還喜歡?”
芈月道:“知道你們孝順,這班舞樂挺好的,我還學了她們幾個動作呢。”
嬴稷笑了:“甚好,等到中秋宴時,兒臣與母後一起歌之舞之!”
芈月哈哈一笑:“好好好,歌之舞之!”
嬴稷道:“母後,阏與之戰,實是兒臣之誤,特向母後請罪!”
芈月拍拍嬴稷的手:“誰還能百戰百勝不成?用錯一個胡陽罷了,下次換個人用便是。”
嬴稷道:“論及用人,兒臣還是不及母後。母後用穰侯魏冉、武安君白起,與六國征戰,所向披靡,戰無不勝,便是上溯數百年,也沒有這樣的戰功。”
芈月道:“穰侯老了,脾氣也不好,也就我手裏頭用用罷了。倒是白起,還能夠再立大功,我還能留給你繼續用。”
嬴稷道:“嗯,兒臣聽說白起近年來頻頻向趙國派出細作,想是爲伐趙做準備了。”
芈月道:“趙國,是六國剩下的最後一塊硬骨頭了,不過,也就這麽幾年的事了。平定趙國以後,一統天下,就隻是日程上的事了。不過我怕我是看不到了……”
嬴稷苦笑道:“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就算母後把列國的硬骨頭全啃光了,當真要收拾起來,隻怕也要二三十年的工夫。恐怕兒臣也是看不到這一天了!”
芈月道:“是啊,還得一切都順順當當才是。所以,秦國将來的君王,身負大任,要慎之又慎。你看這數百年間,前世的君王開創霸業,因爲子孫不肖、一着不慎就全盤皆輸的例子,也不鮮見啊!”
嬴稷試探着問:“母後……不看好子柱?”
芈月微笑而不答。
嬴稷試探道:“芾弟倒是很能幹……”
芈月打斷了他的試探:“你還有什麽事嗎?”
嬴稷滞了一下,才繼續道:“母後,可還記得和氏璧嗎?”
芈月臉色一變:“和氏璧?你怎麽會提起這個?”
嬴稷道:“子柱聽人說,趙國的宦者令缪賢,以五百金購得一塊玉璧,據說就是傳說中的和氏璧。寡人想發兵趙國,奪回和氏璧以博母後一笑。”
芈月道:“你覺得這會是真的嗎?”
嬴稷道:“真假并不重要,而是這正好是我們伐趙的理由,此乃一舉兩得也。”
芈月搖了搖頭道:“趙國的力量,不可低估,你忘記這次阏與之敗了?趙國過去有廉頗,如今又有了個趙奢,不易取啊!”
嬴稷道:“以母後之意?”
芈月伸過手去,撥弄着銅制蓮台,機括收縮,藏在花心中的随侯珠緩緩升上。
芈月道:“當年楚國爲了得到這靈蛇珠,滅了随國。你去跟趙國說,我要這和氏璧,叫他把玉璧送到鹹陽來,秦國願以十五城交換。”
嬴稷吃了一驚道:“十五城?”
芈月看着嬴稷,微笑不語。
嬴稷醒悟道:“兒臣明白了,關鍵不在于這十五城,而在于他們交不交這和氏璧。若是交了,便是自洩了底牌,那就是他們沒有和我們交戰的底氣。”
芈月微笑。
秦人欲以十五城交換和氏璧,趙人不敢違命,隻得命蔺相如送璧入秦。
蔺相如手捧玉匣,肅然走進章台宮,向秦王呈上玉璧。旋即,這一方玉璧,便被送入了後宮,送到了芈月面前。
章台宮内殿,玉匣打開,寶光瑩瑩。
唐棣接過玉匣,仔細檢查以後,拿出和氏璧,又反複檢查,再放到錦墊之上,雙手呈給芈月。漆黑的錦墊映着白玉璧,更是顯得瑩白剔透。芈月拿起和氏璧,仔細看着,神情無限感慨。
唐棣道:“母後,這是真的嗎?”
芈月點頭道:“是真的。”一時間,過去種種,閃回眼前。
芈葉好奇地伸過頭來:“真的嗎,我可以看看嗎?”
芈月看着眼前的臉龐,一時竟有些恍惚。
唐棣吓了一跳:“葉兒,不要魯莽。”
芈月回過神來,道:“沒事,你看看。說什麽價值連城的國寶,其實本質上,也不過是塊玉璧而已。”
芈葉笑得燦爛:“多謝祖母。”
唐棣道:“小心些,别摔了。”
芈月有些疲倦,揮手道:“好吧,你們玩賞着,我想休息一下。”
唐棣扶着芈月躺下,才轉身與芈葉一起把玩。忽然聽到腳步聲響,嬴稷身邊的近侍豎漆匆匆進來,行禮道:“奴才參見太後,見過唐八子、華陽夫人。”
唐棣“噓”了聲:“輕些,太後剛歇下。”
豎漆看了看閉目養神的芈月,表情猶豫。
唐棣低聲問:“怎麽了?”
豎漆也壓低了聲音:“前頭趙國使臣說,那玉璧上有瑕疵。”
唐棣失聲:“怎麽會?”
芈月已經睜開了眼睛,問:“出什麽事了?”
唐棣連忙恭敬回複:“母後,前頭大王派人傳話,說趙國使臣指出玉璧上有瑕疵……”
芈月半閉着眼,“嗯”了一聲:“那又如何?”
豎漆猶豫一下,才繼續道:“大王想拿回玉璧,看看到底哪兒有瑕疵。”
芈月的眼睛忽然睜開了,盯住豎漆。
豎漆不知所措,吓得膝蓋發軟,撲通一聲跪倒在地。
芈月忽然神秘微笑:“是嗎?這趙國使臣,可知來曆如何?”
豎漆膽戰心驚道:“奴才聽說這趙國使臣叫蔺相如,原是宦者令缪賢的門客,之前默默無聞,此番聽說是自請來護送和氏璧入鹹陽,這才成爲使臣。”
芈月道:“有趣,有趣!”
唐棣道:“母後,什麽事情有趣?”
芈月道:“我很懷念張儀和蘇秦!唐八子,你說自白起以後,這天底下可還有說客縱橫的餘地嗎?”
唐棣不解其意,揣摩着回答道:“雖有洪水一瀉千裏,但隻要有縫隙的地方,總還會有遊魚穿梭。妾身以爲,隻要列國尚在,說客不死。縱橫的餘地,方寸可行,倒不在乎大小。”
芈月縱聲大笑道:“說得好,說得好!其實,遊魚阻擋不了大勢,但卻可以爲大勢所用啊!缪辛,把和氏璧給豎漆吧。”
豎漆莫名其妙地接過玉氏璧,裝回玉匣,一頭霧水地捧着出去了。
唐棣道:“太後……”
芈月揮手道:“你們出去吧!”
唐棣隻得領着芈葉等人退出去。
芈月道:“缪辛——”
缪辛道:“老奴在。”
芈月道:“你派人去前面看着,過幾天若大王要殺那蔺相如,你就想辦法擋上一擋,速來報我。”
缪辛忙應諾。
三日之後,鹹陽殿上。
蔺相如昂然直立。嬴稷已經大怒站起:“蔺相如,和氏璧何在?”一時氣氛緊張。
蔺相如道:“大王,秦國自穆公以來二十餘君,未嘗有堅守約定之人也。因此臣前日已經令人持和氏璧潛歸,如今已經到了趙國。大王,秦強趙弱,大王若真要以十五城換璧,那就請大王先割讓十五城,趙國斷不敢毀約不交寶璧。強要趙國先送玉璧到秦,足見秦無誠意。臣知欺大王之罪當誅,臣自請就镬鼎。”
嬴稷大怒:“蔺相如,你敢欺寡人,當真以爲寡人不會殺你嗎?來人,舉镬鼎!”
殿外内侍高呼道:“太後駕到——”
整個殿内頓時平靜下來。
芈月拄着拐杖,在缪辛攙扶下,走進殿中。
群臣躬身相迎:“參見太後。”
嬴稷已經走下台階,攙扶着芈月道:“今日并無大事,何以驚動母後?”
缪辛退後一步,嬴芾剛想上前,嬴柱已經蹿出來搶先一步,扶住芈月另一邊。
芈月拄着拐杖,一步步走到蔺相如面前,仔細打量着他。
蔺相如鎮定地向芈月行禮道:“外臣蔺相如,參見秦太後。”
芈月看着蔺相如,點點頭,贊歎道:“真國士也,看到你,我就像看到了當年的張儀啊!”
蔺相如按捺住激動道:“張子一怒而諸侯懼,安居而天下息,臣怎敢與張子相比?”
芈月轉頭看向嬴稷道:“大王,今日縱殺了蔺相如,也不能拿回和氏璧,反而令得秦趙失歡。此乃真國士也,人才難得,我想請你赦免于他。”
嬴稷道:“既是母後吩咐,寡人自當遵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