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塊玉,正是當年黃歇與她做贈玉之禮遊戲的時候送給她的。
黃歇沒有接,他身上,也挂着芈月當年送的那塊玉,可是他沒有拿下來與她交換。他隻是輕歎一聲,上前将芈月拿着玉的手,握在了自己的手中,低聲道:“你的手好小!”
芈月的一滴眼淚滑下,落入塵埃,她深吸一口氣,低聲道:“小什麽小?總有一天我的拳頭會比你更厲害。”
黃歇笑中帶淚:“是,現在你已經很厲害了。”
芈月從黃歇的手中,緩緩地抽出手來,她的手仍然握着那塊玉佩,握得極緊,忽然說:“子歇,我想問問你,你是怎麽做到的?”
黃歇一怔:“什麽?”
芈月含淚問他:“你是怎麽能夠下了決心,可以斬斷情緣,與我爲敵?”
黃歇看着芈月的眼神,忽然無法說話了:“我……”
芈月繼續道:“你盜令符救楚懷王的時候,是怎麽想的?你抛下我去楚國的時候,是怎麽想的?你成爲楚國春申君的時候,是怎麽想的?你寫信給五國讓他們與秦爲敵的時候,是怎麽想的?你發現了趙人酒肆,卻決定不告訴我的時候,是怎麽想的?”
黃歇聽着她泣淚相問,隻覺得她說的每一個字,都似化作一把刀子,在将他的心一刀刀地淩遲着。他不忍再看她,扭頭道:“爲什麽要問這個?”
芈月道:“我想知道。”
黃歇道:“可我不想回答。”
芈月道:“因爲你的回答對我很重要。”
黃歇長歎一聲道:“爲什麽?”
芈月道:“因爲我想從你的身上,得到割斷情絲的力量!”
黃歇慘然一笑:“皎皎,你好狠的心腸。”
芈月道:“因爲這個世界上,每一個男人的心都很狠。不管是你,還是先王,還是義渠王!沒有一個男人,願意爲了我而退卻一步!”
黃歇看着芈月,伸手想撫摸她的鬓發,手到了發邊卻又停下,終于轉身,用力握緊拳頭,硬聲道:“因爲如果我們是爲感情而退讓的人,你反而未必會把我們放在心上。”
芈月怔住,忽然間笑了起來。
黃歇背對着她,緊握拳頭:“大秦的太後,又何時願意爲感情而退讓,而停下你鐵騎鋼刀?”
芈月憤怒地叫着他的名字:“子歇,我們本可以攜手共行,是你不願意留在我身邊。可你爲什麽甯願選擇做我的敵人,也不願意做我的伴侶!”
黃歇猛地轉回身,直視芈月的眼睛,一字字地道:“因爲我可以爲你而死,卻不能隻爲你而活。我是個男人,義渠君也是。”
芈月胸口起伏,怒氣勃發,良久,才緩緩平息下來,忽然道:“你昨天找過他,爲什麽?說了些什麽?”
黃歇看着芈月,道:“我希望他能夠離開你,回到草原。不要再糾纏于鹹陽的事情,否則隻會讓一切變得不可收拾。我不希望看到你再傷心,也不希望看到你和義渠君之間,最終走到無可收拾的結局。”
芈月苦笑:“他若走了,保全的是我的感情,但對于秦國,将更不可收拾。”
黃歇亦是苦笑:“隻可惜,不管我說什麽,他都不會明白,更不會接受。”他看着芈月,此刻她的身影,是如此脆弱、如此無助,然而,她卻有着比任何男人都要剛硬的心腸。“皎皎,你放手吧,不要把自己逼到絕處。”
芈月兩行眼淚落下,這一次,是她轉過身去:“子歇,你走吧!”
黃歇看着她瘦弱的肩膀,本能地伸出手去,手臂在空中劃了一道,忽然收回,最終還是長歎一聲,轉身離開。
芈月獨自走在長長的秦宮廊橋上,看着西邊漸落的太陽。
斜陽餘晖照耀着這一片宮阙,萬般勝景,金碧輝煌。
她站在宮牆上,看着遠方。
嬴稷走到她的身後,想要解釋:“母後,兒臣……”
芈月疲憊地擺了擺手:“你什麽都不必說了,這個時候,再說什麽也沒有用了。”
芈月走下宮牆,嬴稷想要跟随,芈月回頭看了他一眼,那一刻她的眼神讓嬴稷站住了,再不敢往前一步。
芈月一個人孤獨地走下宮牆。
樗裏疾遠遠地走來,走到嬴稷身後。
嬴稷一動不動,樗裏疾亦不動。
半晌,樗裏疾歎道:“大王,你現在什麽也不必做,等太後自己下決斷吧。”
嬴稷問:“母後會有決斷嗎?”
樗裏疾道:“會。”
嬴稷道:“真的?”
樗裏疾道:“因爲義渠君已經變成秦國最大的隐患了,推動着他走到今天的,不僅是大王與他的恩怨,還有義渠人越來越大的野心。他停不下來,也退不回原來的位置,更不可能就這麽回到草原。這一點,太後看得比誰都清楚。”
義渠王站在營帳外,看着黃昏落日,草原秋色。
老巫靜靜地站在一邊:“大王,您明天真的要去甘泉宮嗎?”
義渠王點頭:“是,怎麽了?”
老巫道:“我怕,她會對您不利。”
義渠王哈哈一笑,自信地道:“她?不會!”
老巫道:“人心叵測,我希望您不要去。”
義渠王道:“我終究是要與她坐下來談判的。秦國和義渠之間的恩怨,總是要我與她兩人才能夠解決。”
老巫歎了一口氣:“是啊,終究要坐下來談判的。我們義渠人是長生天的孩子,若不是部族之前一直内鬥,我們早應該建立我們的國了。如今長生天保佑,您一統了草原,就應該擁百座城池,建我們自己永久的國,與大秦分個高下。是您一直心軟,遲疑不決。如今虎威的死,是長生天給您的警示,我們應該下定決心了。”
義渠王道:“好。明日一早,你點齊兵馬做準備,待我與她甘泉宮見面以後,我們就殺回草原,建城立國。”
老巫道:“是。”
夜色降臨,營帳内點起燈光,義渠将領各自清點兵馬,檢查武器。
章台宮側殿中,嬴芾和嬴悝并排躺着,睡得正香甜。芈月坐在榻邊,看着兄弟二人,輕輕地爲他們掖了掖被子。
薜荔低聲道:“太後!”
芈月手指橫在唇上,搖了搖手。
薜荔沒有再說話,她站起來,輕輕吹滅了其他的燈燭,隻留下一盞在榻邊。
芈月站了起來,低聲說:“過了明天,他們就将真正成爲嬴氏子孫,再也不會有人提起他們的身世了。”她抓住薜荔的手在抖動,薜荔驚詫地擡頭,看到芈月的臉在陰暗的燭光下變得扭曲。
芈月站起來,整個人向前踉跄一下,薜荔連忙扶住了她。她輕輕推開薜荔,走到榻邊,伸手撫了一下嬴芾和嬴悝的小臉龐,依依不舍地親了一口,就毅然走了出去。
芈月走出寝殿,早已候在外面的白起上來行禮:“太後。”
芈月冷冷道:“都準備好了?”
白起道:“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