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女巫站于東方祭曰:“魂兮歸來!東方不可以托些。長人千仞,惟魂是索些。十日代出,流金铄石些。彼皆習之,魂往必釋些。歸來兮!不可以托些。”
一女巫站于南方祭曰:“魂兮歸來!南方不可以止些。雕題黑齒,得人肉以祀,以其骨爲醢些。蝮蛇蓁蓁,封狐千裏些。雄虺九首,往來鯈忽,吞人以益其心些。歸來兮!不可以久淫些。”
一女巫站于西方祭曰:“魂兮歸來!西方之害,流沙千裏些。旋入雷淵,靡散而不可止些。幸而得脫,其外曠宇些。赤蟻若象,玄蜂若壺些。五谷不生,藂營是食些。其土爛人,求水無所得些。彷徉無所倚,廣大無所極些。歸來兮!恐自遺賊些。”
一女巫站于北方祭曰:“魂兮歸來!北方不可以止些。增冰峨峨,飛雪千裏些。歸來歸來!不可以久些。”
四人祝罷,齊叫喚曰:“魂兮歸來!”
芈戎自廊下走過,看到這一場景,不由得輕歎一聲,卻腳下不停,一路直至芈月寝宮前。
侍女雲容打起簾子,芈戎還未走進,便覺一股藥氣撲面而來,擡頭,正見芈月倚在榻上,面有病容,旁邊的幾案上擺着一卷竹簡。
當日芈戎帶回了屈原投江的消息,帶來了屈原的這篇名爲《哀郢》的絕命之辭,芈月便口吐鮮血,大病一場。可便是在病中,她依舊緊握這卷《哀郢》之辭,手不釋卷。
此刻芈戎見到這一情形,不禁皺了皺眉頭,走到芈月榻邊勸道:“阿姊,你病了這麽久,應該多多歇息安神,何必一直看這篇辭賦?”
此時氈簾放下,将外頭的女巫作法之聲隔絕了大半,隻有隐約聲響傳入。
芈月搖搖頭:“若不看它,我更不能安神。”
芈戎小心翼翼地将新得到的消息禀告芈月:“阿姊,據楚國傳來的消息,楚王橫追谥楚王槐爲懷王,拜黃歇爲令尹,賜淮北地十二縣,封爲春申君。”芈月沒有說話,卻拿起了竹簡。
芈戎不安道:“阿姊——”
芈月輕聲吟着:“皇天之不純命兮,何百姓之震愆?民離散而相失兮,方仲春而東遷。去故鄉而就遠兮,遵江夏以流亡。”她緩緩落淚,“屈子寫的這篇賦,我這樣的鐵石心腸,也看一次就傷心一次。所以他交代黃歇的,一定是更加讓他無法拒絕的。我與子歇,這一生,緣盡于此了。”
芈戎勸道:“阿姊,楚國之滅乃是注定,阿姊不必爲此事挂心。”
芈月看了他一眼,問道:“白起入楚,沒有逞暴吧?”
芈戎道:“阿姊預先吩咐過,他不敢的。”
芈月放下竹簡道:“别以爲我不知道,他與魏國、韓國交戰,坑殺士卒。”
芈戎賠笑道:“爲這件事,阿姊打也打過,罰也罰過了,隻是此事須不能全怪他。三晉與秦有仇,當年秦人東進,在崤山受了晉人暗算,白骨如山,這是秦人百年之戰,所以與三晉交戰,雙方都是不曾容情……此番征楚,有阿姊事先囑咐,而且我和舅父事先與一些楚國封臣有了聯絡,他們紛紛投效,戰事進行得很順利,自然也就不會有太大傷亡和怨氣。”
芈月道:“魏冉與白起在軍中日久,素有軍功,部屬甚多。你來秦國資曆尚淺,手底下沒有足夠的部屬,這批楚國降将降卒,就交給你與舅舅。”
芈戎道:“是。”
芈月道:“魏冉到秦國的時候,還是個孩子,對楚國沒有太多感情。我把這些楚國舊部交給你,我知道你能夠妥善安置他們的。”
芈戎道:“是。”
芈月便道:“你去吧。”
芈戎走了,文狸進來,悄聲道:“大王來了。”
芈月一怔:“哦,他來何事?”
秦王嬴稷卻是爲了芈瑤所生的嬰兒而來。
他本拟令唐八子照顧這個嬰兒,不料唐棣卻推辭了,反要他另擇一妥善之人照顧小公子。他不解,唐棣并不是嫉妒之人,他也不相信她會不善待這個孩子。
可是,唐棣卻拒絕了,她說大王親許王後,此子将來爲太子,且大王又已經令她主持後宮。後宮和嫡子都在她的手中,權重則危,不利後宮。
嬴稷知道唐棣經常會令他刮目相看,可是此刻,他還是震驚了,甚至爲她的心胸和氣量而自愧不如。在準備将這個孩子交給唐八子的時候,他是有過猶豫,有過猜忌的。畢竟,在先王的後宮,他見識過太多醜陋和争奪。
然而,這個聰明的女子,在幾乎權傾後宮,乃至離後位僅一步之遙的時候,抵住了you惑,選擇退後一步,得到了她自己想要的空間和位置。
他佩服她,更敬重她。但如此一來,他便隻能求助于母親了。
嬴稷走進章台宮廊下,兩邊宮女紛紛行禮。
這時候,廊下煎藥的宮女正熬好了藥,文狸迎出來,端了藥站起來屈一下膝道:“大王。”
嬴稷擺手道:“免禮,母後怎麽樣了?”
文狸道:“太後這些日子已經好多了。”
嬴稷接過藥碗,嘗了一下,放下,接過托盤道:“寡人給母後送進去吧。”
雲容打起簾子,嬴稷走進去,爲芈月奉上藥:“母後,請用湯藥。”
芈月嫌惡地往後退了一下,擺了擺手拒絕道:“罷了,這些苦水,我都喝到不想喝了。”
嬴稷勸道:“良藥苦口,母後罷朝已經好幾個月了,若能早日病好,朝上才有主心骨。”
芈月拍了拍嬴稷的手,安慰道:“其實我并不是病了,隻是想放縱一下自己的心境,放縱一下自己的脆弱罷了。”
嬴稷不解:“兒臣不懂,如今大争之世,列國環伺,如行于虎狼群中,我們難道不應該隐藏自己的脆弱嗎?”
芈月輕籲一聲,淡淡道:“一張一弛乃文武之道,人又不是鐵打的,怎麽可能一直強撐着?隻不過,母後有足夠自信,可以放縱自己的脆弱罷了。國之大事,在祀與征,這兩件事,我心裏有數,其餘的内政,交樗裏子盡可。有些事情不必死死地攥在手裏,放一放,才是長久之道。”
嬴稷沉默片刻,才苦笑道:“母後執政,已入化境,兒臣……隻怕還做不到。”
芈月不在意地勸道:“你還年輕,有的是時間學習和進步。”
嬴稷想了想,道:“兒臣聽說,母後要調白起回三晉的戰場。”
芈月道:“是啊。”
嬴稷斟酌一下字句道:“有人說,白起與三晉作戰,有些過頭,容易結下死仇……”
芈月道:“秦與三晉,有崤山之仇,本來就有百年之恨。”
嬴稷道:“若是不用白起,是否會更好些?”
芈月卻搖頭道:“稷兒,天地生萬物,都有其作用。身爲君王,要懂得包容萬物,駕馭萬物。我秦國自立國以來,每當國勢擴張時,所用者都非尋常之才。如百裏奚之老邁、商鞅之酷烈、張儀之放蕩、白起之殘忍……爲君之道,豈可隻求良馬馴驽?你更要懂得駕馭包括像白起這樣的孤狼、張儀這樣的狡狐、商鞅這樣的鷹鹫,甚至像夜枭、長蛇、蝼蟻之類的惡獸,他們的才能亦不是不能爲君王所用……”
嬴稷怔住了,他知道君王應該禮賢下士,河海不擇細流,故能就其深,但他卻從來沒有想過,在她的眼中,臣子們不但可以是良馬馴驽,或者是烈馬慢驽,原來竟然可以是狡狐鷹鹫、孤狼夜枭,想到這裏,不禁冷汗涔涔而下:“兒臣慚愧!”
芈月道:“慢慢學吧,我知道你一定會做得比我更好的。”
嬴稷緩緩點頭,回味着芈月說的話。
他做了這些年的國君,亦不是沒有帝王心術,可是每每站在母親面前,卻總生出一種高山仰止的感覺來。他跟着太傅學習,樗裏疾等重臣亦是悉心教導于他。但是很多時候,他摸不清母親的思路,那樣随心所欲卻又深通人性之隐秘所在,他想,或許是因爲他和其他君王的思考方式都由太傅教導,由各自的君父指點,但她的思考方式卻是天生的。所以,這些年來,她能夠看透列國君王的心思,而他們卻往往敗在她的手中。
一時室内俱靜。
半晌,芈月忽然問:“孩子怎麽樣了?”
嬴稷一怔,好一會兒方省悟過來,忙道:“我暫時讓唐八子照應,隻是她卻對我說……”
芈月問:“說什麽?”
嬴稷搖頭,有些沮喪:“唐八子卻向我請辭,說她已經代爲主持宮務,權重則危,不利後宮……”
芈月聽得微微點頭:“唐八子也是個懂事的孩子,她說得對。我讓薜荔去照顧孩子吧,她跟了我很多年了,定能保孩子無恙。對了,孩子叫什麽名字?”
嬴稷道:“叫棟,棟梁的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