衆人怔住了。
楚王橫轉過頭去,但見已經老邁不堪的楚威後在鄭袖和女岚的攙扶下,拄着鸠杖從後殿走出來。
楚王橫連忙站起來相迎:“威後您如何來了,有何事叫孫兒過去說話便是。”
楚威後冷笑一聲,道:“誰教我養不得好兒子,教我這把年紀,還要爲了他而擔驚受怕,看人臉色。”
楚王橫不敢言聲,欲去扶楚威後,鄭袖卻趾高氣揚地擋在他面前,殷勤地扶着楚威後在上首坐下。
楚威後坐定,劈頭就問楚王橫:“子橫,你如今是大王了,是不是就不要你父王了,巴不得他死在秦國?”
楚王橫又急又惶恐,含淚伏地道:“孫兒不敢。祖母,孫兒比誰都盼着父王回來。”
楚威後一頓鸠杖,喝道:“那好,你立刻下旨,與秦國議和,不管付出什麽樣的代價,都要先接回你父王。”
楚王橫隻得磕頭道:“是,孫兒遵祖母旨意。”
楚威後又問道:“如今令尹空缺,你意欲讓何人爲令尹?”
太子橫不由得看了屈原一眼,猶豫道:“這……”
楚威後陰森森地說:“我知道你們都不是好東西,我看這楚國上下,也隻有我這個孤老婆子,是真正盼着你父王回來的人。”
公子蘭上前兩步跪倒,讨好賣乖地哽咽道:“祖母,孫兒願意爲了接回父王,親去秦國,哪怕那兒是虎穴龍潭,也在所不辭。”
鄭袖不防兒子竟如此說話,不由得失聲道:“子蘭——”話到嘴邊,卻看到靳尚丢來的眼色,頓時把後半截咽下去了。
楚威後雖然老眼昏花,已經看不到這些人的神色,但她終究是人老成精,況且她不在乎也懶得理會這些人的各懷心思,對她來說,最重要的,自然莫過于她恃以橫行半生的兒子能安全回來,至于其他的事,她根本不在意。
威後當下也不理會鄭袖失聲尖叫,隻冷笑一聲,伸出手指指公子蘭,又指指楚王橫道:“你們心裏有什麽樣的算計,我這雙老眼,看得清清楚楚。不必給我讨好賣乖,你們兩個用行動給我看,到底誰是真心,誰是假意。子橫,你還是大王,子蘭,你做令尹,你們兄弟同心,把你們父王給接回來!”
太子橫與公子蘭對視一眼,彼此都心不甘情不願地應了聲:“是。”
楚威後看向屈原,老眼中透着深深的憎恨,若不是這個人庇護芈月教導芈月,她早就将芈月殺死了,何至于有今日之禍。她越想越恨,揚起鸠杖指着屈原怒罵道:“屈子,是你護出了一頭豺狼,害了我的王兒。你給我滾,老婦永遠都不想看到你!”
屈原身邊所有的人頓時都閃開了,隻留下他一個在大殿正中,孤寂而悲憤地獨立。
屈原強忍屈辱,上前跪地求道:“威後,國難之際,您切不可意氣用事,害了楚國,害了大王!”
楚威後卻不理他,轉向楚王橫厲聲呵斥道:“子橫——”
太子橫左右爲難,然而,從小到大懾于楚威後之威,迫于鄭袖的壓力,讓他此刻根本不敢站出來支持屈原。他雖然明面上已經是大王了,可是這下面的文武大臣,如狼似虎,這上面兩層的長輩悍婦,拿禮法都能壓死他。
他終究不能自己做主啊!
楚王槐被扣秦國,并無傳位诏書,是昭陽一力扶他上位。然而如今昭陽已死,他在朝中失去了最大的支持,楚威後雖然年邁老朽,蠻不講理,但以祖母之尊,積威多年。如果他敢違她之意,他相信她會毫不猶豫地把他拉下王位,讓子蘭成爲新王。
他沒有同他們對抗的實力。
猶豫再三,楚王橫隻得艱難下令:“将屈原逐出朝堂,終寡人之世,不得回朝!”
屈原悲憤地向天而号:“威王啊,您在天之靈,睜開眼睛看看啊,這楚國,要亡在他們手中了!”
鄭袖尖厲的聲音在殿中回響:“将屈原逐出去——”
汨羅江邊,屈原一身淩亂,孤獨而怆然地走着,口中低聲念着《涉江》詩篇:“餘幼好此奇服兮,年既老而不衰。帶長铗之陸離兮,冠切雲之崔嵬……”
一騎飛馳而至,向壽跳下馬來,走到屈原身邊。
向壽道:“屈子——”
屈原卻視若不見,茫然向前走着:“哀吾生之無樂兮,幽獨處乎山中。吾不能變心以從俗兮,固将愁苦而終窮……”
向壽道:“屈子,您爲楚國立下如此大功,卻遭楚王這般對待,實是叫天下人爲之悲憤灑淚。”
屈原沒有理他,蹒跚前行:“接輿髡首兮,桑扈臝行。忠不必用兮,賢不必以。伍子逢殃兮,比幹菹醢。與前世而皆然兮,吾又何怨乎今之人……”
向壽上前兩步,擋在屈原面前:“屈子不認得我了嗎?我是向夫人的弟弟,我奉秦國太後之命而來,請屈子前往鹹陽,秦國相位虛席以待屈子。”
屈原似乎感覺被擋住了路,不耐煩地擡手揮開向壽,繼續向前:“亂曰:鸾鳥鳳皇,日以遠兮。燕雀烏鵲,巢堂壇兮。露申辛夷,死林薄兮。腥臊并禦,芳不得薄兮。陰陽易位,時不當兮。懷信侘傺,忽乎吾将行兮!”
向壽看着屈原越行越遠,站在當地,沮喪失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