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稷一怔:“爲什麽?”
芈戎指了指自己:“你看看我,看看魏冉,我們不是同父所生,可你母親不管走到哪兒,不管多苦多難,從未放棄過我們,一有機會,就要使我們團聚在她身邊。甚至在你出世之前,這世間唯一能夠令她低頭的事,就是跟我們有關的事。”
嬴稷歎道:“母後姐弟情深,實是令我感動。”
芈戎卻道:“你自然是知道,我與她也有同父的兄弟和姐妹,可是,這些人卻沒有一個是值得信賴的。她在這些人中間唯一收獲的東西,就是自相殘殺。你母親這一生吃了很多苦頭,唯一支撐着她走下來的力量,一開始就是我們這兩個弟弟,再往後,就是有了大王你。她常說,先民之初,人隻知有母,不知有父,便無手足相殘之事,待知有父,便有手足相殘。兄弟同胞從母是天性,從父隻是因爲利益罷了,所以是最靠不住的。她之所以執着地要生一個孩子,就是要給你留一個骨肉至親。不知大王可明白嗎?”
嬴稷沉默片刻,搖了搖頭道:“我,不太明白。可是,母親的心思,我卻能夠明白一些了。”
芈戎道:“大王……”
嬴稷擺擺手道:“舅舅不必再說了,我腦子很亂,我要想想……”
芈戎長歎一聲,拍拍他的肩膀,道:“舅舅不勉強你,你自己靜一靜,慢慢想一想我今日與你說的所有話吧。”
見嬴稷沉思,他站起來退了出去,走到外面,将嬴稷膝蓋養傷一應事務,吩咐了豎漆之後,便出了承明殿。
内侍小心翼翼地問他,是要去常甯殿,還是出宮。芈戎擡頭,見日已西斜,本拟出宮,但心中一動,還是道:“去常甯殿見太後吧。”
到了常甯殿中,他便去尋了芈月,道:“阿姊,你去看看大王吧。”
芈月怔了一怔,看着芈戎反問:“你的意思是,要我先去看他?”
芈戎點頭,坐到芈月面前,問道:“你知道大王爲何反對你生下這個孩子嗎?”
芈月開口想說,是爲了顔面爲了物議爲了君王的尊嚴,可是她看着芈戎的神情,發覺他要說的并不是這個,不由得問道:“爲什麽?”
芈戎長歎一聲:“大王是你的孩子,他之所以反對,其實并不一定是爲了君王的顔面,或者是外面的物議。阿姊,他隻是怕失去你。你去告訴他,他不會失去你,你會一直把他放在最重要的位置,他就不會再堅持了。”
芈月怔了一怔,她當真是沒有想到,嬴稷的心事,竟會是如此:“你能确定嗎?”
芈戎苦笑一聲,看着芈月搖頭:“阿姊,你這個母親,當得真是粗心啊。縱有再多理由,再多物議,可母子之間,哪會當真因外物而生分?生分的隻能是因爲感情真的出了問題啊。”
芈月看着芈戎,忽然想到幼年之時,自己也曾經因爲嫉妒莒姬對芈戎更好,而喜歡捉弄這個弟弟,卻原來孩子的心,一直是這樣的啊。如今當年這個眼中憨傻的弟弟已經長大,并且有了自己不曾認識的深度和厚度,芈月不禁感歎一聲:“子戎,你當真是長大了。”
芈戎卻是笑了笑道:“阿姊,我如今也是爲人夫、爲人父了。”
芈月笑道:“正是,正是,我竟糊塗了。你如今都爲人夫、爲人父了……”她卻忽然想到一事,撫額道:“小冉在軍中,雖然已經早定親事,如今卻還未曾成親,這男人的确需要成親生子之後,才會懂事長大啊。怪不得他和阿起,都還是一副孩子的脾氣。”當下就道,“如今你和舅舅都來了,咱們也要盡快爲小冉和阿起準備娶妻生子之事了。”
當下便要議魏冉和白起的婚事,芈戎無奈一笑,又提醒道:“阿姊如何安撫大王呢?”
芈月微笑:“我既知此情,自有主意。”
第二天清晨。
陽光剛照進承明殿,嬴稷從睡夢中睜開眼睛,忽然感覺眼前有異。他揉了揉眼睛,坐起來,卻看到芈月坐在他的榻前。
嬴稷一怔,連忙掀被站起,叫道:“母後,您怎麽來了?”又轉頭欲斥内侍如何竟不禀報。
芈月卻擺手笑道:“不妨事的,做母親的來看兒子,有什麽關系?是我叫他們不要吵醒你的,讓你好好睡足。”
嬴稷怔怔地站在那兒,木偶般被宮女内侍穿上衣服,梳洗完畢,方回過神來,慌亂道:“母親,您,您可用過朝食了,要不要在兒這邊用一些?”
芈月笑道:“我已經備下朝食了,你來看看,這幾樣小菜,是母後親自爲你做的,你看看可喜歡?”
“親、親手做的?”嬴稷吓了一跳,他這輩子吃芈月親手做的菜,當真是沒有幾次。并非芈月不擅廚藝,事實上芈月做菜的技巧,遠勝過她的女紅。蓋因女紅這種東西,需要足夠的耐心和練習,做菜這種事,卻是天分和聰明更重要。芈月雖然下廚不多,但卻是天生的易牙手,她親自下廚做的幾次,全是教嬴稷吃了都不能忘記的。
芈月斜睨他一眼:“過來吧。”
嬴稷夢遊般地點點頭,被芈月牽着手走到幾案邊坐下來。他怔怔地看着上面的飯菜,主食是黃粱米粥和雞白羹,旁邊是炙肉、魚脍以及幾樣菹菜,再加上以梅、桃、豆制的幾種醬料,拿起玉箸,握在手中,竟是忘記去夾菜。
見芈月夾了一箸筍菹過來,嬴稷怔怔地接過,忽然問:“母後,爲什麽?”
他這一問,問得沒頭沒腦,芈月卻是明白的,見狀放下玉箸,揮退近侍,輕歎一聲道:“我十二歲的時候,親眼看着生母死在我面前。從那以後,我決意不讓自己的血親再死去。子稷,人在世間如同浮萍,朝生不知暮死。活着有什麽意思?活着就是爲了有一份牽挂,一份骨肉至親的牽挂。這樣人才會有了根,知道自己是誰,爲了什麽而奮鬥。君王之位至高無上,登臨絕頂後回望,看不到一個人,會迷失自己。在這世上有你的骨肉至親,你會知道自己從哪裏來,就不會丢了自己。”
她說得字字入心,嬴稷聽得出她的誠摯來,可是,他這一生,卻真的沒有過這種牽挂之念,他想要附和地點頭,但終究還是搖了搖頭:“兒臣仍然不明白。”
芈月看着眼前的兒子,且笑且歎:“子稷,你還小,你不明白才是對的。真明白了,才是大悲痛。”她伸手掀起嬴稷的衣襟下擺,嬴稷臉一紅,欲退縮,終究還是勇敢地硬撐着不動,看着芈月輕輕撫着他膝蓋上的細葛布歎息,他的心頭一顫,也欲落淚。聽得芈月問道:“疼不疼?”嬴稷搖頭:“不疼了。”他不願說,其實還是有一點點疼的。
卻聽得芈月歎道:“不管你明白不明白,下次都别在母親面前,做這種親痛仇快的事,好嗎?”
嬴稷扭過頭去,咬着下唇,忍住了奪眶而出的眼淚,忽然轉過頭來,抱住了芈月,伏在她的懷中哽咽道:“兒臣就算不明白,但是爲了母親,兒臣願意去退讓,去遷就。但是……”他用力地咬着牙關,一字字道,“母親要記得,這是兒臣的退讓和遷就。”
芈月聽得出他話中的意思來,心中又酸又澀,這個孩子長大了,有了君王的心術了,甚至會放到母親身上了。可是,他此刻願意退讓,這說明他心底已經能夠把情感和權術放在一起衡量了,這說明他不再是個孩子,以爲自己能用權術而自得,或者隻一味使性子不肯轉圜。
她輕撫着嬴稷,緩緩道:“子稷,你是母親最愛的孩子,最重要的孩子。不管什麽時候,在母親的心中,沒有人能夠比得上你。但是人生在世,我們要跟其他人一起生活。你有你的妻子、兒女,母親也有和母親一起生活的人,你能明白嗎?”
嬴稷擡起頭來,認真看着芈月,重新一字字地告訴她:“兒臣不明白,但兒臣願意爲了母親而遷就退讓。”
芈月輕歎一聲,沒有再說話,心中湧上一股無力之感。這時候她忽然想,讓唐棣或者芈瑤快快懷上孩子吧,或許這個倔強的兒子,有了自己的孩子,爲人父母之後,才能夠理解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