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歇忽然有些想退縮,說:“沒什麽。”
芈月卻感覺到了:“不對。子歇,你我心意相通,你從來沒有在我面前這樣猶豫遲疑過。你,不願意留下來嗎?”
黃歇深吸一口氣,終于說出口:“不,皎皎,你如今是秦國的太後,我與你之間……”
芈月專橫地道:“那又有什麽關系?天底下還有誰能夠再阻擋我們在一起嗎?”
黃歇看着芈月,百感交集:“你可知道……”
芈月道:“知道什麽?”
黃歇輕歎一聲,試探着說:“皎皎,我是楚臣,我是陪着楚國質子來的。”
芈月不屑道:“楚國還能給你什麽?楚國如今是一潭死水,老昭陽專橫昏聩,鄭袖和靳尚一手遮天,太子橫的地位岌岌可危,你在楚國也不能有所作爲。不如留下來吧。甘茂已經罷相,我讓你做右相如何?”
黃歇問:“那太子橫呢,你打算如何處置?”
芈月漫不經心地說:“那就連太子橫也一起留下,他現在就算回到楚國也未必能保得住太子之位。申生在内而亡,重耳在外而存,也許有朝一日,我可以支持他成爲楚王……”
黃歇猛地擡頭,他從芈月的話語中似乎聽出了什麽:“這麽說,你要謀楚王之位?”
芈月表情一僵,一陣沉默之後,忽然哈哈一笑:“你要這麽說,也未嘗不可。諸侯謀他國君王之位,也是常事。就遠的說,秦穆公曾助晉文公登基;就近的說,趙王雍助燕王職登基,又助我母子回秦,都是一樁好買賣。”
黃歇看着芈月,長歎一聲:“但願你心中念着的,真的隻是一樁買賣!”
芈月笑問:“子歇何出此言?”
黃歇看着芈月,似乎要看進她心底去:“皎皎,你心裏想的到底是什麽事,現在不能告訴我?”
芈月看向黃歇:“那麽,你不能告訴我的,會是同一件事嗎?”
黃歇沒有說話,忽然緊緊抱住芈月,心潮起伏:“皎皎,皎皎……”
芈月伏在黃歇的懷中,輕聲問:“子歇,你知道了什麽,你知道什麽?”
黃歇忽然放開芈月,轉頭道:“不,我不知道。”
芈月看着黃歇:“你是真不知道嗎?”她的心底,微微失望。
兩人立于山巅,良久不再言語。
芈月看着黃歇,他的容顔在這一夜之間,似乎憔悴了許多,她問:“子歇,你憔悴了,爲什麽?”
黃歇輕歎:“相見不能相近,是一種煎熬。”
芈月道:“既然相見,爲何不能相近,爲何徒自煎熬?”
黃歇長歎一聲:“雖然近在咫尺,中間卻是隔了太多的障礙。”
芈月道:“不過是一道門而已,你推開就可以進來。”
黃歇道:“心中的門,推不開。”
芈月道:“是你不願意推開吧。”
黃歇道:“是我們中間隔着太多的事情。”
芈月道:“是你的心中擱着太多不必要、與你無關的事。把這些放下,我們之間就沒有任何問題。”
黃歇道:“怎麽會無關呢?我的根在楚國,若是拔了我的根,種到别的地方去,那便不是我了。便如夫子在《橘頌》裏說的一樣,就算是南方的橘子到了北方,也會變了味道。”
芈月道:“是啊,物尚如此,何況于人。”
黃歇道:“你變了嗎?”
芈月道:“我,我自然是變了。”
黃歇道:“變得多疑,變得不能信任别人了,對嗎?”
芈月忽然惱了,轉身欲走,黃歇連忙拉住她:“你别生氣。”
芈月看着黃歇:“你這算什麽,你指責我多疑,指責我不信任你嗎?那我問你,你向我隐瞞了什麽?”
黃歇一怔,苦笑:“你看出來了。”
芈月道:“你若不知道這件事,根本就不會猜到我的心事。”
兩人又沉默了。
山間遠遠地傳來兩聲杜鵑鳥的鳴叫。
芈月打破沉默:“子歇,這是什麽鳥在叫?”
黃歇道:“我當日經由巴蜀,也聽到這種鳥的叫聲,不過那是春天的時候。蜀人說,這是他們蜀國很久以前的一個王,叫杜宇。他死後就化爲這種鳥,每年春天到處可以聽到他的叫聲,意思是:‘不歸。不歸。’”
芈月問:“不歸?這是什麽意思?”
黃歇道:“人說杜宇外出不歸而亡,所以死後一直在問:‘不歸?不歸?’他爲何不歸,是真不歸,還是假不歸,是歸不得,還是有怨不想歸?”
芈月聽得出他的意思,沉默片刻,才開口:“我也一直在想念着楚國的山山水水,想着我們楚國爲什麽每次的強盛都不能持久,爲什麽雖然統治了這麽多年仍然有此起彼伏的部落反抗,想着隻要楚國多打幾次勝仗就有權臣作亂,想着楚國土地肥沃,比北方有多一倍的耕作期,爲什麽百姓仍然困苦,爲什麽每次都要被北方的國家攻打,隻能被動防衛……”
黃歇怔怔地看着芈月,他沒有想到,她竟是想過這些的,他有些激動又有些茫然若失:“皎皎,你變了。”
芈月道:“變得怎麽樣了?”
黃歇道:“你變得讓我陌生,讓我害怕。”
芈月一攤手,無奈道:“那我能怎麽辦呢,難道我能變回來嗎?”
黃歇輕歎:“是,變不回來了,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
芈月道:“我曾經深恨在楚宮的那段日子,隻覺得度日如年,一心想要逃離。可如今回想起來,我一生中最快樂最無憂的日子,也是在那兒度過的。那就是跟你在一起的時光。子歇哥哥,我真希望我們可以永遠活在那段時光裏……”
黃歇感慨萬分:“是啊,如果能夠回去多好。”
芈月道:“不歸?不歸否?不如歸去?不能歸去?這鳥叫了幾百年了,可是,杜宇叫得再凄婉,他也是一個失敗的君王。我甯願一個人立在這山巅,也不會變成一隻無枝可栖的笨鳥。”
黃歇看着芈月,一時竟無言以對。
許久,天色漸暗,兩人在這山巅站了許久,說了許多的話,可是兩顆本來已經漸近的心,卻又不知不覺地遠了。
黃歇回到驿館,滿心怅惘。
秋夜的庭院,草叢中有蟲鳴之聲。黃歇所住的居間,燭光自紗窗透出。
黃歇撫琴的身影投在紗窗上,激昂的琴聲回響在庭院中。
太子橫推窗,望着黃歇的身影,聽着那琴聲,竟是不敢出門,隻在房中不斷來回踱步,心中惶恐不安。次日清晨起來,竟是已經太陽高升了。
侍從匆忙跑進來,報道:“太子,不好了,義、義渠君來了!”
太子橫怔了一怔,還未回過神來,問道:“義渠君,什麽義渠君?”
那侍從急了,在他耳邊低聲将義渠王與秦太後的關系說了,又道:“那戎狄蠻夷之人,不識禮數,他必是聽說了公子歇與秦太後之事,所以打上門來了。”
太子橫驚得目瞪口呆:“這這這……當真豈有此理,當真是蠻夷之人,這種事他也做得出來。”
那侍從催道:“太子,速作決斷,那蠻夷之人不講理,此事還須太子出面去擋他一擋,否則的話,豈不教公子歇跟着他一起丢臉?況且他手下衆多,一旦失控,隻怕太子也要受池魚之殃。”
太子橫急出一頭冷汗,慌忙就要出去,卻已經遲了。
卻是義渠王在與猃狁征戰的時候,聽說黃歇到了鹹陽,與太後要重叙舊情之事,當下丢下戰場給虎威,自己率着一隊親兵疾馳回了鹹陽,也不去旁的地方,第一時間便直奔黃歇所住的驿館,揪住驿丞便問:“黃歇在哪兒?”
驿丞支支吾吾地隻敢指了指後院,義渠王當即走到後院去,卻見院中無人,房間又都閉着,不曉得哪間才是黃歇的,當下便站在院中大喝一聲道:“黃歇,你給我出來!”
卻聽得一聲歎息,但見黃歇一身白衣,手執玉箫,掀開簾子走出來,慢慢步下台階,微一拱手道:“義渠君。”
庭院的紅葉飛落在他的衣襟上,慢慢落下,更顯得他恍如玉樹臨風。
義渠王看着黃歇,更覺得妒意中燒,喝道:“你來這裏做什麽?滾回你的楚國去,這裏不需要你。”
黃歇淡淡地道:“我是楚國質子的随從,奉王命入秦,保護質子。”
義渠王指着他,喝道:“那就讓楚王換一個随從,你——離開秦國。”
黃歇眉頭一挑:“爲什麽?”
義渠王道:“我不喜歡你。”
黃歇道:“秦楚交質,與義渠何幹?”
義渠王一時語塞:“你——”他自知說不出理由來,索性拔刀指着黃歇,“上次在武關外與你交過手,可惜沒打個痛快,今日我們索性再來比一場。你若赢了,我便離開鹹陽,我若赢了,你便離開鹹陽。如何?”
黃歇搖頭:“我不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