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李醯本是芈姝得用之人,又爲何會爲魏頤作假證?薜荔方才審問了魏頤身邊之人,才得知真相。卻是當日秦王蕩舉鼎受傷,被急送回營。周王室雖然一力慫恿秦王舉鼎,也隻是存着教訓之心,不敢當真教秦王死在洛邑,惹來秦人仇恨之心,忙四處搜尋名醫。恰好此時傳說中譽滿天下的神醫扁鵲正在洛邑,周王室喜不自勝,忙請扁鵲前去診治。
李醯身爲太醫令,頗得寵信,秦王蕩受傷後第一時間便是他爲秦王蕩包紮治療。扁鵲來診療之時,他亦在一旁侍奉,不想扁鵲看了秦王蕩的傷勢,一張口就将原來的處置方法說了個一無是處,順帶還譏諷了秦王蕩舉鼎的愚蠢。秦王蕩本就性子急,此刻又痛得死去活來,見扁鵲出言無禮,又有李醯在旁邊進讒,當場大怒,将扁鵲趕了出去。及至半夜痛醒,又悔悟不疊,忙叫人去請扁鵲。李醯本是個貪圖名利、心胸狹窄的小人,深恐扁鵲得秦王蕩重用,便無他容身之地,忙叫人向扁鵲讨教了醫治之法,之後秘密将扁鵲殺害,毀屍滅迹,隻回報說扁鵲已經找不到了。
他按扁鵲之法,再爲秦王蕩診治,一時見好,不想次日夜裏,傷情再度反複,此時卻沒有扁鵲可問了,秦王蕩傷情轉沉,挨不過一日,就此仙逝。
李醯隻道此事神不知鬼不覺,不想他身邊有人已爲魏琰所收買,等到了李醯爲魏頤診脈之時,魏琰便以此事要挾,吓得李醯魂飛魄散。他殺死扁鵲事小,可因此害秦王蕩傷重不治,卻是滅族之罪。因此頓時伏地,唯命是從。不但親自作證魏頤确實懷孕,更助魏琰将公子壯誘騙出來抓走。
芈月聽畢,長歎一聲:“若非他們母子皆是一般的剛愎自用,何至于有今日之下場。”想了想又問:“我想起來了,醫摯當年似乎也是師從于扁鵲吧。”
薜荔也想了想,忙回道:“是。”
芈月便道:“問問李醯當日将扁鵲埋在哪裏,若能找到他的遺體,便好生厚葬吧。”
薜荔忙應了,又問道:“太後可要去看一看那……魏王後?”
芈月點點頭,當下便備了辇車,去了椒房殿魏頤的居處。
此時魏頤自然不再住于正殿,而是移往孟昭氏當年所居的小院。她臉色蒼白,盤坐在榻上,腹部平坦,旁邊還放着一個小布包。
薜荔呈上那小包,芈月捏了捏,感覺确是柔軟又有彈性,也不打開,隻問魏頤:“這裏面是什麽?”
魏頤冷笑:“反過來的狐皮。”
芈月放下布包,諷刺道:“是你那好姑母的主意吧,真是夠大膽也夠瘋狂的!”
魏頤看着那個布包,神情有些複雜難言,忽然道:“開始我并不願意……可是裝久了,我竟然有時候會有些恍惚,覺得我真的有個孩子似的……”說到這裏,忽然有些神經質地笑了起來,“可有時候又覺得是一種折磨,每天都恨不得撕碎了它……”她笑着笑着,忽然間落下淚來,“呵呵,現在好了,總算是解脫了。”
芈月看到魏頤那張本該年輕的臉上,卻已經顯出與她年紀不符的憔悴和滄桑來,忽然問道:“你今年多大?”
魏頤一怔,不解其意,但還是回答道:“二十歲。”
芈月輕歎一聲:“可憐的孩子……你這一生,是毀在你姑母的手中啊!”
魏頤擡頭看她,平靜地說:“好了,你現在可以殺死我了。”
芈月詫異道:“我爲什麽要殺你?”
不想魏頤卻比她更吃驚:“我犯下假孕的大罪,你有什麽理由饒過我?”
芈月笑了:“你懷沒懷蕩的孩子,與我有什麽關系?你騙的又不是我,不開心的可能是蕩的母親吧。不過我又有什麽理由,代她來懲治你?”
魏頤跌坐在地,一直以爲必死無疑,爲了尊嚴佯裝出來的鎮定這刻轟然崩塌,她顫抖着嘴唇确認:“你不殺我?”
芈月看着魏頤,此刻的她才顯出她這年紀的小姑娘應有的模樣來,搖了搖頭:“我不會爲你是蕩的妻子而殺你,也不會爲你假裝懷孕而殺你。除非又出現你真正該死的證據,否則的話,我不會殺你。”
說罷,她轉身離開,侍女們也跟着一擁而出。
魏頤失神地跌坐在地,看着屋子裏空蕩蕩一片,嘴唇顫動了兩下,想說什麽,最終什麽也沒說出來,隻是失聲痛哭。
侍女清漣抱住她,哽咽道:“王後,王後,我們終于沒事了,沒事了。可憐的王後,您哭吧,哭吧……”
惠後芈姝很快也得到了王後假孕的消息,随之而來的,還有一杯毒酒、三尺白绫。
當夜,一燈如豆,惠後芈姝自缢而死。
次日,芈月召諸重臣于宣室殿議事,道:“王蕩谥号未議,還請列位相商。”
庸芮上前一步道:“臣以爲,拟‘刺’或‘幽’爲好。”
樗裏疾聽聞此言,大怒:“庸大夫,你這話過了!”
庸芮冷笑道:“如何過了?谥法曰‘愎狠遂過曰刺’,‘動祭亂常曰幽’,若不是先王剛愎自用,不肯納谏,何來今日秦國之亂?他将重兵帶去洛邑,結果自己身死兵敗,導緻諸公子内亂,外敵壓境,宗廟不甯,說他一個動祭亂常,難道錯了嗎?”
樗裏疾歎了一口氣,他自然知道庸芮因庸夫人之死,深恨惠後芈姝,将秦王蕩也一并恨上,隻得勸道:“庸大夫,我知道你的心情,可是隐君之過,不可非君,也是我們爲人臣子者當遵守的本分。”
庸芮反問:“那依王叔之見,當拟何谥?”
樗裏疾朝芈月拱手道:“以臣之見,當拟‘明’或者‘桓’。”
庸芮冷冰冰地道:“王叔,‘照臨四方曰明’,‘辟土兼國曰桓’,這是隻見好處,不論缺失了?谥者行之迹也,行出于己,名生于人。以大行受大名,細行受細名,所得何谥,端看他自己生前如何行事。彰善瘅惡,爲後世誡,議谥的時候,論的是千秋之心,若論君臣相對,這世上就隻有美谥,那還要議谥号做什麽?”
樗裏疾不與庸芮繼續争辯,卻轉頭看向芈月道:“不知太後有何拟?”
芈月沉吟片刻,提筆在竹簡上寫了一個“武”字,轉過來給樗裏疾看道:“朕以爲,當拟‘武’字爲谥。”
樗裏疾臉色沉重,輕歎一聲:“‘武’?”這“武”字的解釋,卻是太多了。
芈月笑問:“怎麽?”
樗裏疾知其意,歎道:“先惠文王乃取谥法中‘經緯天地曰文,愛民好與曰惠’之意。今取王蕩谥号爲‘武’,谥法雲‘武’字有‘剛強直理曰武,威強敵德曰武,克定禍亂曰武,刑民克服曰武,誇志多窮曰武’,但不知,太後拟這個‘武’字,應在何意?”
芈月道:“依你說,王蕩畢生功業,應在何意?”
樗裏疾長歎一聲。秦王蕩在位四年多,未及建立功業,所謂威強敵德、克定禍亂,自然也是沒有的;剛強有之,直理難當,以他洛邑舉鼎身死、兵馬陷沒三晉,以緻諸侯圍境、邦國之亂,竟是直指“誇志多窮”四字了。支吾半晌,還是無奈道:“太後,王蕩也曾開疆拓土,谥以‘誇志多窮曰武’,千秋蓋棺論定,實是、實是過了……”
芈月卻道:“樗裏疾知識淵博,當知何謂天子劍、諸侯劍、庶人劍?”
樗裏疾長歎一聲,已明其意,不再說話。
芈月便道:“天子之劍,以燕谿、石城爲鋒,齊岱爲锷,晉衛爲脊;周宋爲镡,韓魏爲夾;包以四夷,裹以四時,繞以渤海,帶以恒山;制以五行,論以刑德;開以陰陽,持以春秋,行以秋冬。此劍,直之無前,舉之無上,案之無下,運之無旁,上決浮雲,下絕地紀。此劍一用,匡諸侯,天下服矣。此天子之劍也。”
此論原出莊子,魏冉亦曾聽過此節,當下接口道:“諸侯之劍,以知勇士爲鋒,以清廉士爲锷,以賢良士爲脊,以忠聖士爲镡,以豪傑士爲夾。此劍,直之亦無前,舉之亦無上,案之亦無下,運之亦無旁;上法圓天以順三光,下法方地以順四時,中和民意以安四鄉。此劍一用,如雷霆之震也,四封之内,無不賓服而聽從君命者矣。此諸侯之劍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