芈姝接過遺诏,看了一眼,忽然瘋狂地大笑起來,她用力撕扯着,甚至用牙齒咬着,把遺诏撕得一條條的,又扔到地下用力踩着,最終無力地跌坐在地,嗚咽着:“先王,先王,你害得我好慘……”
芈月靜靜地看着。
芈姝意識到了什麽,忽然擡頭看着芈月含恨地問:“你赢了,你高興了,你得意了?”
芈月反問:“赢了你,有什麽值得得意的?不,我從來就沒有把你當成是對手……我也并不高興!因爲這個過程中,死了太多的人。庸夫人、唐夫人、樊長使、公子恽、公子封……乃至缪監、女蘿,還有許許多多的人。從函谷關走到鹹陽,我所看到的都是血,都是死人……”她輕歎一聲,“這一場内戰,死掉的人,太多太多了。如果說,我從來沒想過跟你們鬥,你相不相信?”
芈姝憤然道:“到了此刻你還來說這樣的話,也未免太過可笑,你以爲我會相信嗎?”
魏琰忽然笑了:“我信。可是我們這些人,又有誰是想着鬥的?隻不過進了宮,進了這個蝈蝈缸,不鬥也得鬥。不鬥,就是死;鬥,就要鬥到至死方休。”
芈姝恨恨地道:“我又何嘗想鬥?我當年認識先王的時候,甚至不知道他是秦王,不也将終身許給了他?不是我想鬥,我嫁過來就是王後,我又何必跟誰鬥?是你,你——”她雙目噴火,指着魏琰。芈月道:“是你們不自量力,想跟我鬥。”
魏琰也尖叫起來:“我認識大王在先,你們才是後來的強盜。”
芈月卻反問道:“若魏夫人這麽說,那庸夫人呢,難道你們不是強盜不成?”
芈姝冷笑道:“那得怪她出身不夠高。”
魏琰也冷笑道:“誰教她不夠手段,攏不住男人,鬥不過我阿姊。”
芈月道:“那我呢?我沒有阿姊你這樣的出身,我也沒有魏琰你這樣的詭計多端,手段毒辣。”
芈姝恨恨地道:“你不過是仗着先王的遺诏罷了……”
芈月道:“當年先王賓天的時候,遺诏已經有了,可我母子還是被逼得俱去燕國爲質,差點死在天寒地凍的燕國。當年群臣對我要踏上遠途視若無睹,而今天卻擁立我兒登位,你想過是爲了什麽嗎?”
芈姝不禁問:“爲了什麽?”
芈月道:“這個世界很不公平,有人以出身淩人,有人以詭計算人,似乎一時之間,都可以得占高位,橫行無忌。但這個世界又是公平的,不管是以出身淩人,還是以詭計算人,最終決定勝負的是你自己本身有多少能力,能讓多少人心甘情願地認同你,和你站到一起,爲你效命……”
魏琰輕笑道:“你說的是你?那些油走列國,從不會對任何君王忠誠的策士;那些世官世祿,坐擁兵馬,連君王也拿他們沒辦法的封臣會認同你,爲你效命?”
芈月道:“我說過,我從來沒有想過跟你們鬥。因爲……”她長籲一口氣,看着窗外的天空道:“這個宅院太小,小得讓我感覺很憋氣。在這個院子裏,赢又如何,輸又如何?就算是赢家,也隻能一輩子看着這四方天,數着日子等年華老去,然後讓另一個女人占據你的位置,去争,去搶。”
魏琰哈地一笑,隻覺得完全不能理解,甚至覺得芈月的話很可笑:“呵呵呵……你說這樣的話,當真可笑,我們女人,還能走到哪裏去?你又想怎麽樣,難道想走出去?走出去的都是失敗者,你走到了燕國,落魄窮困,最終還是回到這四方天地來。”
芈月搖了搖頭,肅然道:“我要鬥的從來不是你們,我不屑鬥,也不會鬥。我一直想離開,小時候想逃離楚宮,長大了想逃離秦宮。最終我回來了,因爲我領悟到,真正的自由不是逃離,而是戰勝,是讓自己變得強大,大到撐破這院牆,大到我的手可以伸到楚國,我的腳可以踩住秦國。那時候,才是真正的自由。夫唯不争,故天下莫能與之争。我不與你們争,我要與天下的英雄争,與這個世道争,與這個天地規矩争。”
芈姝看着芈月,忽然有一種不祥的預感:“你想做什麽?”
芈月看着芈姝,搖搖頭道:“我不會對你怎麽樣的,因爲我要殺的人不是你。”
芈月轉身欲走,芈姝忽然尖叫道:“那你要殺的人是誰,是誰?”
芈月凝視着她:“你應該知道的。”
芈姝忽然顫抖起來:“你、你,你要殺的,莫不是我的母後?!”
芈月輕輕擊掌,兩名侍女迅速進來,将魏琰押了出去,室内又隻剩下芈月和芈姝兩人。
芈姝隻覺得渾身冰冷:“看來我的預感是對的。我一直覺得你不可信。你對我,并不是那種真正的姐妹之情,是不是?”
芈月凝視着芈姝,緩緩道:“我是很想把你當成姐妹,隻可惜,我們注定做不成姐妹。因爲你越來越像你的生母……”
芈姝忽然狂笑起來,笑得無法停住,好半日,才恨恨道:“我以前覺得,母後很沒道理,現在才覺得,她所做的一切,真是太有道理了。這個世界上,沒有仁慈可言,心慈手軟隻會給自己制造麻煩。”
芈月搖頭:“你太自負了,你以爲你能殺得了我嗎?其實,這麽多年我對你處處忍讓,處處遷就,隻不過是因爲投鼠忌器,因爲我的弟弟芈戎在楚國,在你母親的手中。現在,我不必忍讓了……”芈月輕輕地靠近芈姝,低聲道:“我告訴你一個秘密……”
芈姝看着芈月,忽然感覺到了恐懼,本能告訴她,她不應該繼續聽下去,因爲芈月接下來說出的話,會是很可怕的,但卻無法抑制心中的渴望和好奇,還是問道:“什麽秘密?”
芈月低低地道:“你知道我的生母,是怎麽死的嗎?”
芈姝詫異道:“她不是殉了父王嗎?”她這話脫口而出,說完才忽然意識到,這種說法,或者隻是楚宮的官方說法而已。當日玳瑁曾經對她說過,楚威後将芈月的生母配于賤卒,要她小心,恐防芈月知道此事,會怨恨于她,對她不利。她本不以爲意,如今看來,芈月果然是知道此事的。
卻聽得芈月道:“不,她是想殉了父王,隻可惜你的母親不肯,她把我的生母,偷天換日嫁給一個賤卒,讓她活在地獄中,生不如死。我弟弟魏冉,就是她後來生的孩子。”
芈姝驚駭地看着芈月:“我以爲他隻是你母族的表弟,原來真的是……”說到這裏,不禁氣惱起來,“你、你居然把你母親和旁人生的孩子,這般公然帶在身邊,簡直是……簡直是給父王的在天之靈抹黑啊。”
芈月冷笑:“對不起父王的人,是你的生母。我母親一生善良,小冉更是無辜,你母女不羞愧,我們有什麽可羞愧的?父王在天有靈,你說,會責罰誰?”
芈姝瑟縮了一下,又惱怒起來:“就算當日是我母後所爲,可是你把這個野種帶進秦宮,難道不是存了攀附王室之心嗎?”
芈月不再理她,卻又緩緩地道:“我十歲的時候,發現我的生母未死,我以爲可以母子相逢,于是我約了母親在南郊行宮相見。結果,你猜怎麽着……”
芈姝道:“怎麽……”
芈月的臉離芈姝很近,幾乎是緊貼着她,低聲道:“在那間小屋外,我親眼看着你的王兄……他襁爆了我的生母,然後我的生母就自盡了,我看到她全身都是血,都是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