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國,薊城,西市。
這個時代,每個城市的建築都是東貴西賤,東廟西市。西邊是市井之地,是落魄失意被邊緣化之人的最終歸宿,是販夫走卒群聚之地。
髒污和粗野是這裏的特色。
芈月走在西市,這是她第一次進入燕國的市井,卻是她人生第二次走進這樣的市井之地。
走着走着,她似乎生出一種恍惚之感,仿佛又回到了她生命中最黑暗的那個日子。那一天,她扶着向氏從西郊獵場回來,似乎也是穿過一條條這樣的市井小巷,最終走進最絕望、最無助的深淵。
而今,她不再是一個孩子,然而走入這樣的市井,她依舊無法擺脫内心的恐懼之感。
女蘿扶着芈月,盯着前面引道的牙婆,一臉警惕地看着周圍。此時天寒地凍,路上的行人并不甚多。這牙婆原說定了今天有三處房子介紹,方才已經看了兩處,隻是一家大院裏都是下九流的賣藝人,另一家雞飛狗跳都是攤販,她再三說了要清靜,那牙婆亦保證必是清靜的。
可自從轉到這條路上,似乎是越走越清靜了,清靜得叫人瘆得慌。
走了半晌,女蘿問道:“五婆,到了沒有?”
那牙婆五婆忙賠笑道:“快了,快了,前面就是了。”
女蘿隻覺得心頭有些慌,悄悄對芈月道:“夫人,這西市都是下等人才住的地方,既肮髒又粗野,奴婢怕真找不到能住的地方啊!”
芈月面容不改,隻淡淡道:“舜發于畎畝之中,傅說舉于版築之中……天底下人的賤貴不在于他住在哪裏,而在于他的内心。隻要内心安定,天下又有什麽地方,是不能去的呢?”
女蘿猶豫道:“可是……”
芈月舉手阻止:“不必說了,既然已經決定了,我們就要學會面對最壞的情形。”
便見那五婆一路數着門:“十四、十五……”便站住了,賠笑道:“夫人,就是這一家。”
女蘿擡頭看這戶人家,隻見半塌的土牆和破損的木門,不禁皺了皺眉頭,問道:“怎麽這麽安靜?”
那五婆忙賠笑道:“你們不是嫌前兩家太吵嗎?這家保準安靜。”見芈月點了點頭,那五婆上前叫門:“貞嫂,貞嫂。”
就這一會兒工夫,一個粗野的醉漢從女蘿身邊踉跄走過,一隻黑漆漆的手差點拍到她的肩上。女蘿側身躲過,正要喝罵,一個大哭大鬧的孩子卻撞到芈月的身上,又被一個穿着破衣的粗胖婦人拉住大聲叫罵道:“小兔崽子,你撞喪啊!沖撞了貴人,你有幾個腦袋賠得起?”
那孩子就勢倒在地上打滾号哭道:“打人啦,貴人打人啦。”
女蘿一個箭步穿回來,惡狠狠地道:“你們好大膽,想訛詐貴人,找死嗎?”她是從奴隸營混出來的人精兒,何嘗不知道這些人的心思,必是看她們穿着打扮不似市井中人,知是貴人剛剛淪落,便要來趁機敲詐揩油。
那胖婦人見勢不妙,連忙拉着孩子跑了,一邊跑一邊回頭叫道:“哼,那家是鬼屋,誰住進去誰死!”
女蘿大驚,急問:“什麽鬼屋?”
正在這時,五婆所敲的門打開了,一個表情木然的青衣婦人探出頭來,呆滞地問:“誰啊?”
五婆忙道:“貞嫂啊,是我,我是五婆,我帶了個客人,來租你的房子。”
便見這貞嫂木然地看着五婆,一動不動。那五婆想來是極了解她的,也不理會她,隻推開貞嫂,這邊殷勤地沖着芈月道:“夫人,大姐,請進去看看吧。這房子絕對清靜,絕對寬敞!”
女蘿隻得扶着芈月走進去,打量着這個到處長草的荒院,疑惑道:“你家有幾個人?這個院子怎麽租?”
貞嫂這時候才些微有點反應,遲鈍地慢慢轉身跟進來,說:“我家就我一個人,給我一個住的地方就行,其他房間你們都可以住。”
這時候女蘿已經挨個房間打開去察看情況了。
芈月問貞嫂道:“這麽大一間院子,怎麽就隻有你一個人,你家裏其他人呢?”
貞嫂目光呆滞,僵直地擡手,指着一個個房間道:“原來這個院子都住滿了人。那個房間是我公婆住的。那一間是我大伯的,我大伯是軍籍,雖然不怎麽回來,但公婆還是一直給他留着房間。那間是我們夫妻住的,那一間是我兒子住的,那一間是我小叔住的……”
芈月看着一間間擺着家具卻落着灰土甚至結着蛛網的空屋子,打了個寒噤:“他們……”
能言善道的五婆進了這個小院,似乎也感覺到了恐懼,竟也不敢說話了,隻有貞嫂的聲音,響在這空蕩蕩的小院裏:“我大伯死在軍中。後來,我丈夫被抓去打仗,也死了。我公公爲了讓小叔留下,就自己去軍中,也死了……後來,齊國人打進來,小叔被齊國人殺死了。兒子病死了,婆婆餓死了,我……也在等死!”
女蘿驚叫一聲,拉住芈月的手,顫聲道:“夫人,我們走,快走……”
隔着門,市井中小孩哭大人罵的聲音隐隐約約傳來,映襯着這裏的死寂一片,格外令人難以忍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