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爲連下了數日大雪,皂臣已經好些日子不曾來禀報領賞,見這日天氣正好,便忙着到此。
芈月與女蘿挑了個隐蔽之處觀察,卻見那皂臣進去不久,便又悻悻出來。這時卻是一個侍女送他出來,那侍女看上去頗爲頤指氣使,那皂臣卻是點頭哈腰,奉承不已。
那侍女看着皂臣遠去,輕蔑一笑,正要轉頭回府,卻聽到了一個聲音在叫她的名字。
“好久不見了,小雀。”那侍女一擡頭,卻見一個女人從另一頭緩步走來,她看清了對方的相貌,頓時張口結舌,怔在當場。
這個侍女,便是原來芈茵的貼身侍女小雀。芈月在看到她的一刹那,忽然明白了爲什麽自入薊城之後,仿佛有一雙看不見的手,在操縱着這一切。
忽然間,她想到了當年在西市,她扶着生母向氏走回草棚時的感覺。有一個看不見的人,希望你淪落,希望你受苦,希望你生不如死,甚至不肯讓你輕易死去,那種感覺,會是怎麽樣的呢?
芈月冷笑,如果是她,她會揪出這個人來,她不會承受,不會默默忍耐,她一定會讓那個人自食其果。
隻是她沒有想到,她竟然會這麽快就揪住了幕後主使的狐狸尾巴。芈茵啊芈茵,你還是這麽沉不住氣,還是這麽手段拙劣。
小雀想不到自己竟會被撞到,她驚恐地看着芈月,扶着門闆的手還在顫抖,直到看到芈月帶着焦痕的破舊衣服、燒焦的發尾,才漸漸找回一絲信心。
她定了定神,冷笑一聲道:“九公主,真是好久不見,恕奴婢失禮了。”
芈月走到她面前,站着不動,微微點頭:“真沒想到,居然在燕國還能見到故人。七姊還好吧?”
小雀看着芈月,她想不到這個人到了如今這個地步,依舊這麽氣定神閑,仿佛世間沒有一件事可以把她打倒,可以讓她嘗到絕望和崩潰的滋味。忽然間,她完全明白了芈茵爲何恨芈月至如此入骨的境地。想到這些年來自己相伴追随的主人所經曆的一切,一刹那心頭也升上無窮恨意,她陰沉着臉,冷冷地道:“七公主很好,比你要好得多。想來九公主來此,是想見我們七公主吧。”她邊說邊往裏頭走,“那就随我來。”
芈月微微點頭,邁過門檻。走進府裏的那一刻,微微轉頭,與隐藏在遠處廊下的女蘿交換了一個眼神,走了進去。
在看到小雀的那一刻,她已經有了應付之方,所以才會讓女蘿留下,而親自去見芈茵。
如果她進去之後在約定時間沒有回來,那麽,女蘿就會繞道前門,去擋郭隗的轎子,把她囑咐的話,轉告郭隗。
她瞄了一下四周,郭府便是後門,也有數名侍衛把守,見小雀進來,卻是頗爲恭敬。
小雀在前面引路,帶着芈月沿着曲廊向内行去。芈月冷眼打量,見這後門進去,再過了一重門,往來便都是仆婦侍女,再無男仆。這小雀似在府中地位不低,往來之人,都對她态度恭敬。
小雀一邊走,一邊偷偷打量芈月。卻見芈月走在這府中,态度依舊如當年在楚宮一樣,仿佛自己如路邊的蝼蟻一般,心中一股恨意更盛。
一直走到一處院落,但見雕梁畫棟,紅泥塗地,布置得甚爲豪華精緻。小雀直趨正房,在階下讓小婢替她脫了鞋子,便走了進去。那小婢見芈月衣衫破舊,雖着黑貂裘衣,但卻燒得半截焦黑,不禁有些猶豫,手已經伸向了她的鞋子,卻停在半路。
芈月卻不以爲意,沒有讓那小婢替她脫鞋,亦不自己彎腰脫鞋,便直接穿着盡是泥濘的鞋子,登堂入室。
那小婢吓得花容失色,忙趨前兩步想替芈月脫鞋,卻已經來不及了。
小雀本是故意不曾吩咐,隻想看着芈月是否自己彎腰脫鞋,或者斥責婢女,自己便可借機取笑,不想芈月竟是連鞋子也不脫,就徑直而入。一時之間,倒是驚得說不出話來。
她怔了怔,冷笑道:“不想九公主淪落至此,竟然着履入室,實是無禮!”
芈月卻漫不經心地打量着房間,見房間裏陳設華麗,绫羅處處,爐火燒得一室如春。進門的兩邊,還各擺着兩樹紅梅花。那正房東側間門外兩個侍女侍立,見了小雀進來,早打起氈簾,裏頭更是暖香撲鼻而來。
芈月淡淡一笑,道:“我是秦公子之母,進一個外臣姬妾之室,着履入室,又能如何?”
小雀臉色驟變,嘴角顫抖,竟是說不出口了。着履入室,的确在主賓之間,是極爲無禮的事。芈月這一番話說出來,更爲無禮,卻教人反駁不得。
正在此時,裏頭卻傳來一個懶洋洋的聲音:“是誰進來了,怎麽掀着簾子,人不進來?”
小雀忙疾步入内,方說了聲:“是九公主……”便見芈月已經進來,一句話說到一半,張口結舌說不出來了。
芈月走進去,便覺室内極暖,暖得那上首坐着的女子隻着能充分顯示出腰身的曲裾深衣,珠翠滿頭,她臉上施着極厚的脂粉,高昂着頭,看到芈月進來,發出尖厲的嘲笑聲:“哎呀,這是誰啊?小雀,你怎麽帶個乞婦進來啊?”
芈月漫不經心地解開披在外面的破裘衣,走到那女子面前坐下:“這裏的炭火好生暖和,看來郭隗對你這位姬妾十分寵愛啊!”
那女子失聲道:“你……你怎麽知道?”她方才并未聽到芈月之言,小雀又是才禀報了一半,因此聽到這話,震驚異常。
芈月卻笑道:“知道?不,我什麽也不知道,我隻是猜的。”
“猜的?”那女子正是昔年楚宮的七公主芈茵,數年不見,當年那嬌豔如花的少女,也變成了一個中年婦人,雖然濃妝豔抹,卻掩不住與芈月相比已經明顯變得蒼老的面容。
芈茵看着芈月,她雖然破衣爛衫,但她的臉上,卻沒有自己那種曆盡滄桑的蒼老和怨毒,甚至她的眼神依舊明亮,眼角依舊無痕。
她正想開口,卻聽得芈月歎道:“我隻是不明白,從小到大,念念不忘要當正室,甚至要當國君正妻的七阿姊,爲什麽會背井離鄉嫁了一個臣下,甚至還是一個老頭爲妾?”
芈茵聽了這話,竟是完全失控。她尖叫一聲,就沖着芈月撲過去。芈月閃身躲開,芈茵已經發瘋似的推倒了幾案,案上的果子糕點、器物擺設滾了一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