芈姝道:“無此先例,我不敢開此例。”
芈月道:“母子連心,若惠後不能答應,臣妾唯有一死。”
芈姝冷笑道:“放肆,此乃大臣議政的朝堂,你敢胡來?”
芈月道:“當日惠後身邊的女禦,也曾經在這朝堂之上,爲了她曾經對公子稷投毒之事,爲惠後辯誣,而剖腹明志。如果惠後不肯答應臣妾所請,臣妾願意圓滿了惠後的心願,也在此剖心明誓,與我兒生死同歸。”
朝上衆臣更是嘩然,如針般的眼神看着芈姝,甚至流露出明顯的質問。
張儀出列,振臂疾呼:“惠後、大王、樗裏子,您三位當真如此鐵石心腸?先王在天之靈,可是看着呢。”
庸芮見狀亦上前一步,跪下道:“臣請惠後、大王恩準,公子稷尚未成年,不能無母,若不能免其入燕,當允芈八子跟随照應。”
群臣本已被煽動情緒,見狀便三三兩兩出列道:“臣附議。”
眼見附議的人越來越多,張儀也跟着跪下道:“臣也附議。”
樗裏疾看了看左右,歎息一聲,也上前跪下道:“臣請惠後、大王恩準。”
芈姝死死地看着芈月,眼中似要噴出火來。
甘茂本欲爲芈姝說話,卻見大勢已去,隻得也上前跪下道:“請惠後、大王三思。”
秦王蕩本就對母親的偏執不以爲然,此刻見群臣洶洶,隻得長歎一聲,站起來道:“母子天性,豈忍分離。寡人準了。”
芈姝驚怒交加,嘶聲叫道:“大王……”
秦王蕩卻是一拂袖子,道:“退朝。”
見秦王蕩已經轉身向後走去,芈姝不甘心地站起來,狠毒已極地看了芈月一眼,終是心不甘情不願地離開。
芈月看着芈姝的背影,提着的一口氣終于松了下來,身子軟了一下,險些趴倒在地,又迅疾用手撐住了。
庸芮伸手欲扶,最終還是克制住了。張儀拍了拍他的手,兩人交換了一個眼神。
芈月站起來,挺直了腰杆,一步步走出鹹陽殿。
她走出殿外,便見缪乙臉色鐵青,早已親自帶了數名内侍候着,見了芈月便擠出一絲笑來,口氣卻是極憎恨地道:“奴才奉命,護送芈八子回常甯殿。”
芈月并不看他,一步步慢慢走着。
缪乙跟在她的身後,也隻能一步步慢慢走着,卻在口中發出低低的咒罵之聲。
芈月恍若未聞,仍然慢慢走着。如今這一仗,她已經赢了,但是芈姝必然不會善罷甘休,下一場仗,依舊艱巨。
一直走到常甯殿,果然見原來守在她門口的四名守衛已經不在,想來是辦事不力被撤換了。如今卻是換了十名守衛,全是陌生面孔。
缪乙陰恻恻地道:“奴才奉命,把芈八子送回常甯殿,不知道芈八子還有何吩咐?”
他隻道芈月必不會說話,不想芈月卻點頭道:“有。請代我問問惠後,我與我兒,何時出發去燕國;以及可否将公子稷送來,我也好爲他準備行囊。他終究是先王之子、大秦公子,總不好讓他準備不足上路。”
缪乙的臉都扭曲了,卻不得不答道:“奴才自會向惠後禀報。”
芈月卻又道:“但不知惠後準備讓我們帶多少人上路?我與公子稷素日用慣的奴婢,可否帶走?”
缪乙仍是陰陰地道:“此事,奴才亦當禀過惠後。”
缪乙走後,薜荔對芈月低聲道:“宮中内外的人都被換走了。”
芈月輕歎一聲:“這一日,遲早都是要來的。”
這一夜,宮中展開清洗,無數内侍宮娥,皆被帶走,消失。
這場清洗,其實遲早是要來的。隻是缪乙之前畢竟要忙的事太多,也正準備慢慢布局控制宮廷,但白天發生的事情,讓缪乙惱羞成怒,終于不顧一切下手了。
霎時,宮中人心惶惶,受驚的秦惠文王衆嫔妃自内宮遞出消息來,更令得朝堂也是人心惶惶。
芈姝滿心不願就此将芈月放走,但這種惶恐不安的氣氛,最終促使樗裏疾再三向新王陳情。而秦王蕩亦是不耐煩這種後宮婦人的糾纏不休,于是下旨,令芈月母子半月内出宮,前往燕國。
秋風瑟瑟,天色陰沉,黃葉飄零,西風凜冽。
秦宮宮門外,幾輛簡陋的馬車,一隊肅殺的兵士,一名武将牽馬站在馬車前,一臉的不耐煩。
一群侍衛押着芈月母子走出宮門,他們身後隻有女蘿和薜荔各背着一個青布小包袱,再無其他。
缪乙已經在宮門外,對芈月母子拱手,皮笑肉不笑地道:“芈八子、公子稷,這位是派駐燕國的杜錦大夫,由他護送您二位入燕。奴才在這裏祝您二位一路順風,萬事如意了。”
芈月轉頭看去,見那杜錦臉色陰沉,面相頗爲不善。
她微一點頭,拉着嬴稷登上馬車。
缪乙忽然尖厲地笑了一聲:“芈八子就不問問,還有一個人去了哪兒?”
芈月驟然轉頭,看着缪乙。
缪乙冷笑道:“缪辛已經被杖斃,芈八子就請放心上路吧。”
芈月心頭一痛。她能夠從禁宮中脫身,順利及時地出現于大殿之上,抓到機會迫使芈姝答應讓她與嬴稷同往燕國,正是缪辛動用了他在宮中的所有人脈。而此時剛好芈姝新接大權,缪乙一心在找遺诏和玄鳥令,這才使得缪辛可以助她成事。
隻是,缪辛這個嬴驷送給她的小内侍,忠心耿耿,随侍她多年,終究還是如此犧牲了。由缪辛又想到了缪監,大監于先王之世,在宮中深不可測,先王一去,連他也不能保全。
大廈傾,曾經被庇護于這大廈之下的所有人,都将遭受滅頂之災。此刻她憐缪辛缪監,但在他人眼中,她又何嘗不是一個即将傾覆的犧牲品呢?
薜荔失聲驚叫:“缪辛……”她怒視缪乙:“你這禽獸,是不會有好下場的!”
缪乙冷笑:“這就是不識時務的下場。你們兩個,若是後悔了,跪下來向我請罪,我可以免了你們跟着去燕國送死。”
女蘿拉住憤怒的薜荔道:“别沖動,我們一定會有機會爲缪辛還有大監他們報仇的。”她擡頭看着缪乙:“大監死了,總會有人爲他報仇的。缪乙公公,你每天晚上睡覺的時候,可都要小心沒頭起床。”
缪乙倒吸一口涼氣,想要發作,看了看周圍,卻忍下來,冷笑一聲道:“二位阿姊倒要小心死在荒郊野外,屍骨無存。”
馬車馳出鹹陽城。
芈月掀簾,看着漸漸遠去的鹹陽城。這座城,她是曾經如此迫切地想逃離,甚至準備不再回來。可是她現在改變主意了——
鹹陽,我今日離開,可我必将再回來!否則,我對不起那些爲我而死的人。
此時此刻,有兩人站在城頭上,看着芈月的馬車遠去。
樗裏疾道:“張子既然不放心,爲何不下去送她一送?”
張儀長歎一聲:“我無顔見她。是我将她留了下來,卻陷她于如此險境而不能相救,又有何臉面相見!”
樗裏疾道:“你是怪我最後沒有站在你這一邊嗎?”
張儀冷笑:“你自問對得起先王便是,橫豎是你們嬴姓天下,與我等何幹?呵呵,枉我當日,還認爲秦國能夠是一統天下之國呢。”
樗裏疾長歎:“我知道張子怨我,可是,我不是你。你能夠把天下當棋盤,把秦國當賭注,我不能。秦國可以不是一統天下之國,卻不能在我們手中折了。”
張儀冷笑:“燕雀貪戀屋檐下的草窩,鼠目寸光,以爲保得住這個小窩便是安全。卻不知風暴一來,唯有鲲鵬之大,方能夠乘風而上。”
樗裏疾沉默片刻,道:“事已至此,再說這個,還有何用?”
張儀亦沉默,也不想繼續說下去,這個話題在今天說,已經沒有意義了,隻看着芈月馬車遠去的方向,歎道:“此去燕國,千裏迢迢,他們母子能夠活着到達嗎?又能不能活着回來?”
樗裏疾亦看着馬車的方向,冷冷地道:“你既許她爲鲲鵬,她若是連這點小關也過不了,那麽回不回來,也就不重要了。”
張儀看了樗裏疾一眼,歎息:“不承想,樗裏子也如此冷心冷意。是了,在你眼中,隻有先王,哪有後宮妃嫔?唉,她此去燕國,隻有兩個侍婢……可惜了缪辛那個奴才,倒是忠心耿耿。”
樗裏疾亦歎:“缪監一死,他原來的嫡系必然遭受沖擊,如今宮中正在清洗。唉!缪乙終究不是個人才。”
張儀看着樗裏疾:“你知道嗎?你一定會爲你的選擇而後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