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芈姝見芈月進來,卻不說話,隻拔下一根金簪,挑動着銅燈裏的燈芯。好一會兒,才用悠然的口氣說:“你想不想知道,你兒子要去哪兒爲質?”
芈月搖搖頭:“不知道。”
芈姝道:“燕國。”見芈月露出了驚詫之色,她咯咯地笑了起來,“覺得奇怪嗎?燕國有孟嬴,可一向與你交情不錯。”
芈月緩緩搖頭:“我的确猜不透。”
芈姝捂着嘴,忽然笑了:“說到燕國,我忽然想到一首詩:‘燕燕于飛,差池其羽。之子于歸,遠送于野。瞻望弗及,泣涕如雨……’其實,這首詩,應該是我送你歸楚更爲适合啊!我想,沒有了你,我以後一定會覺得有些寂寞的……”這首詩出自《詩經·邶風》,據說是描述衛莊姜送戴妫歸國,姐妹情深、依依不舍,此時從她口中說出,卻是充滿了惡意和嘲諷。
她幽幽地歎了口氣,看向芈月戲谑地道:“你以爲我會讓你也去燕國嗎?哈哈哈,怎麽可能?是啊,樗裏疾倒是維護你們,我自然不能不給他面子。讓你兒子去燕國,想必他會放心。可是這一路上冰天雪地,千裏迢迢,但願你的兒子有命能夠活着到燕國。至于你嘛,你會永遠永遠地留在這秦宮之中,還有那魏氏,還有那些曾經得意過的踐人。你們要每天在這椒房殿中跪在我腳下,看着我貴爲母後,看着我兒君臨大秦,看着我子孫承歡膝下……而你,永遠也無法知道,你的兒子是生是死,是苦是痛,是窮是辱!這樣才是對你最大的懲罰!媵就是媵,别妄想爬到正室的頭上來,更别妄想翻身!”
芈月面無表情,連眼神都是一片死寂。
芈姝說了半日,見芈月神情冰冷,自己也沒趣起來,便揮揮手令人将她帶了出去。
四名内侍押着芈月走過長長的宮巷,忽然一陣風起,刮得一名内侍手中的燈籠都熄了。
風将幾片樹葉吹到芈月腳下,芈月俯身撿起一片葉子,輕輕一歎。
一葉落,而知秋季至。這個夏天,過得真是漫長啊。
回到常甯殿中,依舊是守衛森嚴,如今能夠進殿在芈月身邊服侍着的,也隻有她從楚國帶過來的兩個侍婢女蘿與薜荔了。
芈月一回到房中,便整個人脫力躺下了。
薜荔在室内忙來忙去,借以把風。女蘿則拿着帕子爲芈月拭汗,借機在她耳邊低聲道:“奴婢已經派人聯絡上了魏冉将軍和巨子,若是八子一聲令下,便可将這鹹陽城攪得大亂,再加上諸公子皆有私心,必可逼使惠後不得不讓諸公子就封。”
芈月卻長歎一聲:“晚了。”
女蘿一驚:“如何晚了?”
芈月冷笑:“我所有計劃的前提,就是當她是一個正常的人,會爲了她兒子的江山穩固而妥協。便是她愚蠢,至少樗裏子還有太子蕩,會懂得顧全大局,制止她做得太過。沒想到,她和她的母親一樣瘋狂,一樣沒有理性。而樗裏子——他實在叫我失望,我知道太子蕩是無法阻止他母親的,卻沒有想到,樗裏子竟連昭陽的手段都沒有。這個人……所有的聰明才幹,都用在了爲君王效力上,卻沒有足夠的強橫與手段啊!”
女蘿大驚:“出了什麽事?”
芈月歎道:“子稷要去燕國爲質,明日殿上就會宣布。我不能和子稷分開,因此我也要想辦法和他一起去燕國。計劃有變,你去通知缪辛、魏冉,當依計行事……”她的聲音低了下來。
院子裏蟬鳴叫得歡,掩蓋了屋内的絮絮密語。
傍晚,女蘿去膳房拿晡食,去了很久才回來。芈月看到她的眼神,就知道,她已經把消息傳出去了。
這一夜中,鹹陽宮内外,不知有多少人在密謀、奔走、策劃、調兵。
淩晨,鍾樓上晨鍾響起。
鹹陽殿外,群臣已經聚在一起,随着晨鍾響起的聲音,一個個走進殿中。
而此刻,常甯殿庭院中,四名内侍走進來,向守衛出示令牌:“惠後有令,帶芈八子。”
守衛已經對近日來芈月頻頻被帶走的事情見怪不怪了,連令牌也不驗就讓開了。
早有準備的芈月看見四名内侍進來,就已經站起來。
原本站在最後面的内侍上前一步,擡起頭,正是缪辛,他低聲道:“八子,咱們走吧。”
芈月眼眶濕潤,她借轉頭之機拭淚:“缪辛,有勞你了。”
今日朝堂之上,芈姝就要宣布嬴稷入燕爲質,她必須要趕到朝堂之上,及時在他們說出此事之後,在群臣面前,要求母子同去燕國。
否則的話,燕國迢迢數千裏路程,沒有她在身邊,以嬴稷十來歲的年紀,根本逃不開有心人的陰謀算計。
缪辛退後一步,忙道:“這是奴才無用,才令得芈八子、公子稷受苦。”
芈月點點頭,見他身邊的三個内侍均顯得身手矯健,她卻從未見過,便問:“這幾位,是大監派來的嗎?”
缪辛眼中露出激憤之色,哽咽道:“阿耶……阿耶早就死在缪乙這個賊子之手了!”
芈月怔住了。她實是沒有想到,缪監竟然已死,那麽如今缪乙在宮中掌控了一切,缪辛這次要助她上殿,豈不是要冒更大的風險?她憂慮地看向缪辛,缪辛卻是長揖一下,退到一邊。
芈月深吸一口氣,事到如今,這一步,她是必須要走出去的。如果她走不出這一步,那麽全盤皆輸,死的就不止眼前的這幾個人了。
她心頭一痛,朝四人斂袖一禮:“多謝四位。”禮畢,她昂首,在四名内侍的陪同下,走了出去。
外頭的守衛不以爲意,看着芈月走了出去。
長長的宮巷,似乎走不到頭。芈月擡頭看着日影,隻覺得心中焦急,恨不得飛跑起來。然則此時,她卻又不得不一步步地保持着距離向前走着,爲了避免被人疑心,隻能裝作是被身邊的四名内侍押送一樣走着。
長巷盡頭,便是一重重宮門。自這裏到鹹陽殿,要先出了内宮之門,再經過一條宮道,再入外宮之門,再經過一條長長的廊橋,才能夠進入鹹陽殿後門。
芈月不禁緊張起來,低聲問:“前面咱們能過去嗎?”
缪辛眼中有着隐憂,口中卻道:“八子放心,奴才都已經安排好了。”
芈月問:“這幾重門,缪乙都沒有安排嗎?”
缪辛低聲道:“這幾重門今日值班的人,都是原來阿耶的心腹,缪乙初接手,他也沒辦法把人都換了的。”
果然,一重重門走過去,那些原來的守衛,都似得了眼疾一樣,見她過來,卻似沒有看到一樣,不但沒有阻止,反而個個轉身離開。
芈月來到鹹陽殿後門,腳步微一停頓,轉頭看了看身後的缪辛。
缪辛點頭:“八子放心,奴才一切都安排好了。”
芈月拾級而上,卻見守在門口的兩名内侍退後一步,讓她走過。
芈月回頭看了看缪辛等四人,似要将他們的臉都記住。最終,她毅然回頭,直奔大殿。
把守門口的兩名内侍和那四名跟随的内侍交換了眼色,均迅速離開。
芈月奔到大殿外,但聽得此時朝上已經是一片寂靜,唯有樗裏疾一人獨自站在殿上,宣讀着諸公子的分封:“封公子恢爲蜀侯,公子稷入燕國爲質……”
樗裏疾念完,合上手中的竹簡,問道:“各位卿大夫,可還有什麽話說?”
卻聽得一個聲音:“我有話說。”
樗裏疾驚詫地看向殿外。
芈姝聞聲亦是霍地站起。
衆人看着殿門口,卻見芈月沐着日光,一步步走入。
芈姝驚怒交加,問道:“你怎麽會來?”她不是被囚禁在常甯殿了嗎?她如何能夠出來,又是如何闖過重重門阙,進入朝堂的?
她自認爲已經掌控了後宮,可是此刻,她卻發現看似受控制的一切,并不在自己手中。刹那間,她心裏升起一股恐懼來,更有一股不可抑止的殺意。
芈月走到大殿正中的台階下,跪下,行禮參拜之後,才答道:“我是公子稷的母親,如何不能來?”
芈姝氣急敗壞地問:“你來做什麽?”
芈月端端正正地行禮:“臣妾請求惠後與大王開恩。公子稷尚未成年,此去燕國,千裏迢迢,他獨自一人,如何上路?母子連心,臣妾請求允準臣妾與公子稷一起上路,也好照顧一二。”
芈姝冷笑:“我若不允呢?”
芈月朗聲道:“先王生了二十多位公子,兄長們皆列土封疆,唯有公子稷年紀最幼,卻要去那冰雪滿地的燕國爲質,這公平嗎?”
芈姝道:“正是因爲公子稷年紀幼小,未立寸功,不好列土封疆。此去燕國爲質,乃是他身爲嬴姓子孫應盡的職責。”
堂下衆臣,頓時議論紛紛,一片嗡嗡之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