芈月聽得出她似乎别有含意,卻故作不懂,隻道:“臣妾多謝先王,多謝惠後。”
芈姝冷笑一聲,待要将诏書遞與芈月,見芈月伸手來接,她手一轉,卻将诏書舉到了燭火邊,火苗忽然蹿起,熏黑了一角诏書。
芈月不由得發出一聲驚叫,芈姝卻又将诏書移開了。
芈月已經知道今日必有意外事端,隻盯了诏書一眼,便擡頭問道:“惠後這是什麽意思?”
芈姝陰沉着臉,問道:“我來問你,先王可有遺诏給你,藏在哪兒?”
芈月突然間聽到此言,隻覺得耳邊一聲驚雷響起。她猛地擡頭,眼中亮光一閃,随即掩去。此時此刻,她的心裏比芈姝更焦急更狂亂,卻不能表現出來,隻垂下眼簾,淡淡道:“先王有什麽遺诏,惠後能告訴臣妾嗎?”此刻她已經明白,芈姝爲什麽會召她過來了。她本以爲,對方隻是懷恨先王在臨終之前幾次變更心意,遷怒于她,因此來的時候,就懷了如何化解芈姝心結的想法。可是沒有想到,真正要命的不是這件事,而是先王的遺诏。
那一刻心頭各種思緒飛來,有怨恨,亦有驚喜,更有複雜難言的矛盾。他一生英明果斷,臨終前卻這麽猶豫反複,不懂抉擇和放棄。如果說頭一次是感動,第二次是怨恨,那到了第三次她便是無奈和厭倦了。他抉擇猶豫,優柔寡斷,滿足了自己臨終時的情感需求,但爲他的反複無常而承擔痛苦的,卻是芈姝和芈月。他若能早早定下儲位,芈姝不會恨她至此;他若能早早罷手,她有太多機會可以逃離險境。可他的猶豫反複,卻令她和嬴稷如今身陷險境,承受着芈姝的怨恨和殺意。
不,她必須想出辦法,在這個節點上,讓自己和孩子活下來!她既然沒有死在楚宮,沒有死在義渠,沒有死在過去的數次陰謀陷害之下,那麽,她便不會死在這一刻。
芈姝不想芈月反應如此平淡,臉色變了又變,又怒聲質問:“你敢說,你不知道?”
芈月忽然擡頭,神情激動:“先王當真有遺诏嗎?在哪兒?寫的是什麽?”
芈姝見她神情,心頭也是一沉,問道:“你當真不知?”
芈月聽得她的聲音又尖厲又兇狠,心知有異,但此事她一無所知。她有心探問究竟,又想打消對方的殺意,便道:“此事惠後是怎麽知道的?告訴惠後的這個人,可信否?這遺诏中究竟寫了什麽?如今又在誰的手中?”
芈姝怔了一怔,缪乙此人,當真可信否?這遺诏他隻是匆匆一瞥,未知内容。到底遺诏是不是給芈八子或者公子稷的?她将信将疑,死死地盯着芈月,試圖從她的表情中看出端倪:“你當真不知?”
芈月強抑心頭亂跳,隻看着芈姝,道:“我真不知道惠後說的這個遺诏在哪兒。試想,先王若是真有遺诏給我,我又何必藏着掖着?若真有這遺诏,先王又何必封子稷爲棫陽君?”
芈姝冷笑一聲,卻又将诏書移到了火上。
芈月驚叫一聲道:“惠後——”差點就要躍起,卻見兩名宮女擋在了她的面前。芈月袖内雙手緊握,跪伏在地,看着火苗離诏書隻有一線之距。
芈姝卻帶着貓戲老鼠式的興奮,一邊盯着芈月,一邊拿着诏書在燭火上抖動着,隻待芈月開口。
芈月看着芈姝的臉色,忽然明白了,道:“其實惠後根本沒打算讓我拿到這封诏書,對嗎?”
芈姝冷笑一聲,直接把诏書點着了火,扔到芈月面前的地上,讓她眼睜睜地看着诏書化爲灰燼,獰笑道:“不錯,我根本沒打算讓你們這麽舒舒服服地就封!媵的女兒就是媵,生生世世都是媵,這是你們生就的命運。從前我少不更事,居然還憐惜你們,覺得母後做得過了。如今自己坐上這個位子,我才明白,王後真的不好做,原來忍耐了這麽多年以後,終于可以不再忍耐,會這般舒暢開心……”
她越說越是興奮。剛開始的時候她還想,她要問出遺诏在哪兒。在芈月反問之後,她還想,也許真的沒有這道遺诏呢。她拿着诏書,本來就是想威脅一下芈月的,可是把诏書湊到火燭邊的時候,她聽到了芈月的驚呼,看到了芈月焦灼的表情,忽然升起一股不可抑止的興奮之情。她想燒了這诏書,燒了芈月的希望,燒了這個女人當年的無禮和傲慢。她要讓眼前的這個女人,陷入痛苦,陷入絕望。她要讓眼前的人知道,現在掌握生殺大權的是她,而對方,最終隻能跪在地上,絕望無助地哭泣和求饒!
這種興奮,這種沖動,甚至超過了她追索遺诏的欲望,超過了她追索真相的欲望。此時此刻,她才是掌控一切的人,她何必再有顧忌,何必再壓抑自己呢?
她想怎麽樣,就怎麽樣。
芈月眼睜睜看着诏書化爲灰燼,心中一片冰冷,忽然覺得自己所有的努力都是無用的。不錯,就算她能減輕芈姝對遺诏的懷疑又如何?就算她想盡辦法說服芈姝又如何?此時此刻,其實道理和真相都沒有用,決定一切的,隻有芈姝那肆無忌憚的權力欲。
她拿什麽,去克制芈姝肆無忌憚的權力欲呢?如同當年,莒姬和向氏又能夠拿什麽去克制楚威後的權力欲呢?
她的表情漸漸冷卻下來,沉默片刻,忽然冷冷一笑道:“那麽惠後是不是要像你母親一樣,把先王寵幸過的妃子,都配爲賤卒,虐待淩辱?”
芈姝縱聲大笑起來:“不不不,我怎麽會傷了先王的臉面呢?更何況,像你這樣的人,與其讓你受非刑之苦,倒不如讓你眼睜睜地看着你的兒子受苦卻無可奈何,來得更好……”
芈月聽到這句話,心髒猛地收縮,顧不得在芈姝面前控制自己的表情,驚怒交加:“你想怎麽樣?你想對子稷做什麽?”
見芈月的眼神終于露出了期望已久的驚恐,芈姝心下十分快意!她站起來亢奮地轉來轉去,盤算着策劃着:“哼哼,你的兒子可是你的心肝寶貝,讓我想想,怎麽安排他爲好……”
芈月見她如瘋似狂,反而冷靜了下來,道:“惠後,你别忘記,先王有二十多位公子。若是做得太過分,令諸公子兔死狐悲,起了反彈,可是不利大王坐穩江山的啊……”
芈姝暴跳如雷,轉身撲上去,惡狠狠地扇了芈月一記耳光,赤紅着眼睛罵道:“你敢威脅我?”見芈月冷笑,她更加狂亂暴躁,叫道:“來人……”
忽然,室外有人回禀:“禀惠後,大王求見。”
芈姝一怔,看了芈月一眼,慢慢冷靜下來,心不甘情不願地道:“把她帶下去。”
見芈月出去,芈姝方令人叫秦王蕩進來,卻見秦王蕩步履匆匆,當即詫異道:“大王何事如此着急?”
秦王蕩卻喘着氣道:“母後,樗裏子有急事求見。”
芈姝一驚,當即與秦王蕩一起去了宣室殿。樗裏疾早候多時,見芈姝母子進來,見禮之後就道:“昨日和今日這兩天,鹹陽内外,兵馬調遣甚急,惠後和大王可知此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