舉國皆喪。
王後芈姝成了母後,依惠文王之谥,被稱爲惠後。而她剛剛成爲母後遇上的第一件事,就令得她的神經高度緊張。
“你說什麽?”芈姝的眼神如同刀鋒,要将眼前的人割成碎片,“遺诏?什麽遺诏?”
跪在她面前的,便是昔年秦惠文王身邊的内侍缪乙,他早于先王重病之時投機下注,來到了當年的王後、如今的惠後身邊。現在,更是在她成爲母後之時,前來通報這個重要的消息。
“是,先王重病的時候,奴才在一邊侍奉,看到先王臨終前,曾拿着一道遺诏在看。奴才偷眼掃了一下……”說到這裏,缪乙故作神秘地停了停。
芈姝卻并不欣賞他的故弄玄虛,冷笑一聲道:“什麽内容?”
缪乙聲音壓得極低,幾不可聞:“奴才不曾看到……”
芈姝這數日又忙又累,早失去了耐性,聽他吞吞吐吐,暴躁地道:“不曾看到,你說個屁!”
缪乙橫了橫心,低聲道:“惠後難道不懷疑嗎?先王臨終前,曾經有過怎麽樣的心思?雖然如今先王已去,但若留着這遺诏在,奴才怕,會對當今大王不利……”
話音未落,卻忽然覺得前面一樣東西襲來,他忙将身子偏了偏,一件金屬之物劃着他的額頭而過,墜落于地。
原來是芈姝陡然暴怒,順手拿起一根銀簪就擲了過去。幸而缪乙躲了一下,可仍有一行鮮血流了下來。
缪乙吓得伏地不敢作聲,耳聽得芈姝氣極之聲:“一派胡言!你當大王是什麽樣的人?大王心如鐵石,豈可輕轉?他既傳位蕩兒,又留遺诏?哈,他是要制造國亂嗎?根本就是你這等賤奴,邀圖富貴,胡編诏谕,企圖制造宮亂。你是想死嗎?”她的聲音極爲尖厲,但又克制壓低,更顯刺耳如枭聲。
缪乙也不敢擦拭,直挺挺地道:“奴才敢以性命擔保,絕無虛言。”
芈姝的臉色更是難看:“那這遺诏現在何處?”
缪乙卻不敢說了。他當日服侍秦惠文王,見其正拿着這道遺诏發怔,就悄悄瞥了一眼,随即低頭裝出若無其事的模樣。秦惠文王死後,他亦細細找過,卻找不到這道遺诏所在。他猶豫了很久,最終還是決定告訴芈姝。他如今已經上了這條船,自然不能看着船翻了,教自己沒個好下場。當下隻道:“奴才不知。”
芈姝自牙齒縫中陰森森透出一句話來:“給我挖地三尺地找,務必要找到!”
缪乙連忙領命:“是。”
芈姝看了缪乙片刻,忽然又問道:“你說,大監可知此事?”
缪乙一凜,他心中亦存懷疑。缪監久在先王身邊,尤其是臨終之時,簡直是寸步不離,無事可以瞞得過他。他當日雖匆匆一眼,但也看出那遺诏上字句工整,先王病重之時身體衰弱,他親自服侍過他寫了幾字,都是字迹微顫,恐怕寫不得這麽工整。若不是早就寫好,那便是有人代筆。不管哪一種可能,缪監都不可能不知道。
他看到那遺诏時是在先王臨終前兩天,那麽最終這遺诏是在誰手裏?這兩天見過先王的人,屈指可數,而最有可能知道此事的,便是缪監了。
他知道芈姝提到此事的用意,忙磕頭道:“奴才明白惠後的意思,必會完成惠後的心願。”
芈姝點了點頭,冷冷道:“缪監服侍了大王一輩子,如今大王去了,他也應該好好歇息去啦!”
缪乙心頭一寒,忙應聲道:“奴才明白。”
王者之喪,舉國皆缟素。
缪監站在宮殿一角,看着人來人往,人人爲先王緻哀,可是又有幾人的悲哀是真正發自心底的呢?
他隻覺得累,累得骨髓裏都滲出深深的倦意來,累得幾乎要站不住。
當年追随先王之時,在戰場上幾天幾夜不眠不休都沒事。主子奮戰沙場,他亦要跟在他的馬後沖鋒;主子戰場歸來卸甲休息,他還要服侍得對方停停當當。不管怎麽樣的強度,他都從來沒有累過。
是這生存的本能,已經刻在他的骨子裏了。他的存在價值,就是服侍先王、依附先王,爲先王做一切他想到的,或者沒想到的事情。可是先王不在了,他的存在價值亦已失去。如今,也應該是他告别這個宮殿的時候啦。
他忙碌地處理着各種事務,看上去一切如常,可是他的靈魂卻似遊離在這個宮殿外,而飄浮在空中。曾經,這宮裏發生的一切事,他都要掌握。可如今這宮中的任何事,都已經與他無關了。
他機械地處理着事務,腦子卻空空蕩蕩的,不覺夜色降臨。他擺了擺手,同身邊的小内侍道:“剩下的事,都交由缪乙吧。”說罷,由小内侍扶着,慢慢地走回了自己的房間。
缪乙見缪監從殿内退出,忙停下手頭事務,不去耍一下難得的威風,反而殷勤地跟在缪監的身後,一直扶着他回了房間,又恭敬地給他寬衣脫帽,飛跑着打水給他洗臉,又親自端了水來奉上,連聲道:“阿耶辛苦。阿耶喝碗解暑茶。如今這宮中當真事事離不開阿耶,阿耶也當多加保重。”
缪監亦知他早已抱上了惠後的大腿,也早知道新君上位,似自己這樣的老奴才自當退下了,因此除了給先王送殡之事處處留心,不假手于人,此外一切宮中事務皆撒手給了缪乙。
他素日冷眼,知道缪乙勢利,如今見其初初得勢,并不急着争權,反而對自己更殷勤三分,心中也感滿意。他接了茶來,隻喝了幾口,長籲了一口氣,道:“你也坐吧。我也是替先王幹完這最後一件差事,就要告老啦。我也不擋人前程,以後這宮中,也應該是你們的天下了。”
缪乙便将小内侍們都趕了出去,親自替缪監捶背,笑道:“阿耶說哪裏話來?這宮裏頭沒有您坐鎮,可怎麽得了。”
缪監擺擺手,歎道:“時移勢易。一個奴才,這輩子最多隻能侍奉一個真正的主子,多了,就裏外不是人了。大王,唉,現在應該說是先王,先王駕崩了,我的餘生,也隻求能給先王守陵終老罷了。一個老奴才,該退的時候,就應該退得有眼色。”
缪乙眼珠子一轉,試探着問:“阿耶,先王的暗衛,如今您打算讓誰來接手啊……”
缪監正欲喝茶,忽然頓住,看了缪乙一眼,眼神淩厲。缪乙頓時息了聲音。
缪監歎了一口氣,道:“這不是你應該過問的。”
缪乙卻記得,當日缪監控制那些暗衛,是出示一面刻有玄鳥的令牌,當下又問:“阿耶,那面刻有玄鳥的令牌,您打算交給誰?”
缪監看了缪乙一眼:“我是要退下來了,但這大監的位置如今未定。你是覺得必然是你的,所以我從前掌握的一切,都要交給你,對嗎?”
缪乙呵呵賠笑,顯出讨好的神情來。缪監雖然心中惱怒,但見他如此,倒也心軟了,想着他既然認爲自己當接掌後宮事務,有些心急也是情有可原。隻可惜,嫩了點兒啊,什麽事都寫在臉上了,卻是做不得這後宮的鎮山太歲。他隻得歎了口氣道:“那些暗衛自有人管,你就不必問了。如今這東西就算給了你,你也還太淺薄,掌不得它。”
缪乙臉色變了變,強忍怨意,又笑問道:“阿耶,我聽說先王曾經留下一道遺诏,您老可知……”
缪監聞言大驚,站起來就伸手重重地扇了缪乙一個耳光,厲聲道:“你好大的膽子,這種話,是你該問的嗎?”
缪乙半邊臉頓時被扇腫了。他不想缪監這臉竟然說變就變,不由得惱羞成怒,當下背也不弓了,神情也猙獰了起來:“阿耶,您自己也說過時移勢易,您老以爲,如今還是先王的時候嗎?”
缪監見他如此,心頭大怒,就打算喚人,不料一提氣,隻覺得肚中如同刀絞。他按住了腹部,深吸一口氣,額頭盡是冷汗,自知有異,卻強撐着氣勢冷笑道:“呵呵,不想你居然有這樣的膽子,敢對我下手。小人得志,能有幾時?你以爲就憑你,能坐得穩宦者令這把椅子嗎?”
見已經撕破了臉,缪乙冷笑道:“隻要阿耶把玄鳥令交給我,我就能坐得穩。阿耶您辛苦了一輩子,若能陪葬惠陵,那是何等風光?若是屍骨無存,野狼啃咬,那又是何等凄慘?”他知道缪監心志剛毅,以生死相挾,未必有用。兩人此刻已經撕破了臉,缪監若是不死,隻消喘過一口氣來,便是他缪乙死了。倒是宦官因受了宮刑,會格外重視死後之事,因此隻是以陪葬惠陵和抛屍荒郊相威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