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走進去的時候,兩人伏在席上正說話,兩個小宮女在一邊,替她們打扇擦汗。
看到芈月進來,兩人掙紮欲起,芈月忙叫小宮女按住了,問道:“你們傷得怎麽樣?”
女蘿笑道:“奴婢沒事,隻是皮肉之傷而已。”隻是她說得快了,似乎牽動傷口,卻是額頭一層冷汗,眉間不由得皺成一團。
芈月輕歎:“是我連累了你們。”
女蘿強笑:“季芈說哪裏話來?奴婢們跟随季芈這麽多年,早已經生死與共,豈會因這小人手段而背叛主人?”
芈月輕歎:“是啊,這麽多年,我們一起走過,情同手足。可是,我卻庇護不了你們。這種眼睜睜看着别人欺辱到頭上,卻無能爲力的滋味,我永遠都不會忘記。醫摯的死、你們兩個受的苦,我會記在心裏……”
一滴眼淚落在席上。
芈月轉頭,輕拭去淚水。
女蘿見此,心中一痛,道:“季芈,奴婢們身份下賤,命如浮萍,随時随地都會死于非命,能夠得您的一滴眼淚,死也值得了。”
芈月轉頭看着室外,輕歎一聲道:“這宮廷,隻有欺詐和陰謀,我從來不曾期望過進來,如今更是不願意再待下去了。我雖然不曾如常人一般,希望得到君王的癡情和真愛,可我也一直敬他、信他,視他爲夫君,甚至對他心存感恩。卻沒想到,他會如此地讓我……”她咽下後面兩字,那是“失望”,卻轉了話頭,“女蘿、薜荔,我想問你們,我若要帶着子稷離開,你們可願意跟着我?”
女蘿詫異:“季芈,大王答應您離開了?”
芈月搖頭:“還沒有。不過他答不答應,對我來說已經不重要了。”她冷冷地道:“無欲則剛,我什麽都不要,什麽都不求,除非他殺了我,否則的話是阻止不了我離開的。”
女蘿擡頭道:“季芈到哪兒,我們就跟到哪兒。”
薜荔道:“我也是。”
芈月道:“好,那你們好好養傷,等你們傷好得差不多的時候,我們就離開。”
芈月說完,留下傷藥,便站起來走了。
女蘿見芈月走了,也令小宮女出去,道:“如今我們好些了,你們也去休息吧。”
小宮女退出,房中隻剩兩人,薜荔忍不住開口問道:“阿姊,我們真的要跟季芈走嗎?”
女蘿卻反問道:“那妹妹是想留下來嗎?”
薜荔想了想,還是搖了搖頭,道:“這些年來,我一直是跟着季芈,跟着阿姊,你們都走了,我留下來又有何用呢?”
女蘿歎了一口氣,道:“妹妹,君子事人以才,小人事人以忠。我們身份下賤,不像那些士人有無可取代的才能,就隻能剩下無可取代的忠誠。我們侍奉了季芈十幾年,難道還不明白她的性情嗎?無論如何,跟一個聰明人和強者,好過跟一個愚主和弱主。”
薜荔聽了不由得點頭,道:“阿姊,自小我就知道,阿姊比我聰明,見事比我明白。我都聽你的。”
芈八子要求出宮,此事秦王驷自然是不肯的,兩人就此僵持,已經冷戰多日。
這件事,宮中除了秦王驷身邊的缪監,和芈月身邊的女蘿與薜荔外,隻有極少數人知道。
然而這一日,西郊行宮庸夫人處,卻派了宮女白露,向秦王驷送了一封信來。
缪監不敢怠慢,忙接了過來,呈與秦王驷。
這是一份尺牍,卻是将信寫在兩片尺餘長的木牍上,再用細繩在封泥槽上捆好,填上封泥,再加蓋印章,以便起到傳遞時的保密作用。若是再置入青色布囊,封上漆印,就是兩重的保密了。
缪監将它呈到秦王驷面前,方用小刀拆開漆印,從青囊中取出尺牍,再拆開泥印,恭敬地将兩片木牍呈與秦王驷。
秦王驷打開尺牍,看完信輕歎一聲,對白露道:“你回去告訴庸夫人,就說寡人允了。”
白露應聲,退了出去。
缪監偷眼看着白露退去,心中卻在猜測着庸夫人這封書信的來意。卻聽得秦王驷道:“缪監。”
缪監忙應道:“老奴在。”
秦王驷意興闌珊地揮揮手,道:“你去常甯殿,就說寡人允她出宮了。”
缪監這才會意,吃了一驚:“是庸夫人爲芈八子求情?”見秦王驷沒有回答,當下又小心翼翼地問:“大王,芈八子出宮,照什麽例?”
庸夫人當日出宮,便是賜以西郊行宮,一應份例,亦是參照王後。如今這芈八子要出宮,在何處安置,依何份例,卻是要秦王驷示下。
秦王驷伸手,打開那個木匣,看了看他拟好的封嬴稷爲蜀侯的诏書,手已經觸到诏書,忽然怒氣一生,将匣子合上,冷笑一聲道:“她若願意,可以去庸夫人處。份例,依舊爲八子。”
缪監猶豫着問:“若她不願去庸夫人處……”
秦王驷道:“那也由着她。反正,她總是有辦法的!”聲音中,透着無盡的冷意。
缪監隻得應下,退了出去。
當下便去常甯殿傳了旨。芈月靜靜聽完,拉着嬴稷走出殿外,在院中朝着秦王驷所在的承明殿方向,大禮三拜。然後站起,對缪監道:“請大監回禀大王,妾自知不馴,有忤王命。不敢殿前相辭,便在此處遙拜,願大王福壽綿延,萬世安康。”
她這一番話,說得心平氣和,恭敬萬分。缪監原本想勸的話,到了嘴邊,竟是無從勸起,隻得長揖而退。
見缪監出去,薜荔上前問道:“季芈,我們什麽時候走?要準備些什麽?”
她的傷勢較輕,這幾日已經能夠掙紮着起來服侍芈月。畢竟她二人跟随芈月多年,許多事也唯有她二人才是心腹,若缺了她二人,不但芈月不适應,連她們自己也無法安然養傷。
芈月歎道:“隻需幾輛馬車,裝些日常器用便可,其他的物件,便不用帶走,都留在宮裏吧。我那個匣子中,裝着張子還給我的地契和金銀,帶上那個便是。你派人同張子說一聲,請他派幾個人接應我吧。”
薜荔一驚:“您要離秦,不去西郊行宮?”
芈月搖頭:“我很敬重庸夫人,可是,我畢竟不是她。”她要逃離的,不隻是這個宮廷,她更要逃離秦王驷。她不是庸夫人,雖然離開了鈎心鬥角的宮廷,卻畢竟還舍不得那個男人,甯可留在那行宮中,等着他偶爾的到來。她要走,就要走得徹徹底底,今生今世,再不相見。
薜荔問:“您要去哪兒?”
芈月卻早已經想好,道:“先去韓國,再去東周。”
薜荔見她主意早定,便再無他話,依言行事。
張儀在府内接到了芈月之信,大爲詫異。
此時庸芮亦在他府中下棋,見狀問道:“張子,出了何事?”
張儀臉色一變,道:“不好了,芈八子要出宮。”
他以爲庸芮也必會大吃一驚,不想庸芮隻“哦”了一聲,神情卻無異樣。
張儀詫異地問他:“你怎麽不吃驚?”
庸芮卻搖着扇子道:“我不但早就知道,而且還爲此去西郊行宮,勸我阿姊爲芈八子求情。”
張儀氣得頓足:“你……你好糊塗。”
庸芮卻輕歎一聲,不勝惆怅地搖頭:“宮中歲月殺人,我隻能眼睜睜看着芈八子,又走上我阿姊的道路。”
張儀将扇子往下一摔,氣急敗壞道:“她才不會走上你阿姊的道路呢!來人,取我冠服劍履,我要進宮見大王。”
庸芮詫異道:“張儀,你這是何意?”
張儀狠狠地瞪了他一眼,道:“似你這等安守庸常的人,是不會明白她這樣的女人的。”說罷,便換了冠服,匆匆入宮。
張儀直入宣室殿,見了秦王驷,卻什麽也不提起,隻說要與秦王驷作六博之戲。秦王驷最愛此道,當下便令侍人展開棋盤,與張儀連弈了三盤,張儀便連輸了三盤。
張儀将棋一推道:“又輸了。唉,臣連輸三局,大王棋藝,令臣甘拜下風。”
秦王驷道:“不是寡人的棋藝好,而是你不懂得棄子。”
張儀拱手道:“臣實不及大王。”
秦王驷道:“壯士斷腕,取舍之道也。張儀,人生如棋,起手無悔,不能重來。”
張儀笑道:“這世上沒有一個人能夠比大王更懂得博弈之道。人生本來就是一場豪賭,臣不如大王,若不能把自己逼到絕處,有時候就會不由自主地選擇更安全的道路,甚至不願意邁出冒險的一步。卻不知道當今這大争之世,我不争,看似原地踏步,但别人變強就等于我在變弱,等到人爲刀俎我爲魚肉的時候,再來後悔不曾發狠心下賭注,已經爲時太晚。”
秦王驷臉色一變,緩緩道:“張儀,你今日來,是爲誰遊說?”
張儀道:“張儀爲大秦遊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