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王驷聽得她句句刺心,本待發作,卻見她滿臉淚水,不覺軟了心腸,輕歎一聲:“罷了。”
芈月用力抹了一把臉上的淚水,憤聲道:“大王看到子稷了嗎?他才十一歲,還那麽稚嫩,小小的一個孩童站在那兒,眼中盡是對父母的信任和崇敬……大王,您怎麽忍心,把他稚嫩的骨血放在刀尖上去磨,把他當成另一個兒子的踏腳石?”
秦王驷冷冷地道:“你如今這般指責寡人?難道這件事,便隻有寡人挑起,你自己就沒有争心嗎?”
芈月聽了這話,徹底爆發出來,縱聲大笑:“哈哈哈,大王把兩隻蛐蛐放在一個缸中,拿着草棍兒挑動它們鬥起來,鬥得你死我活,然後袖手旁觀,居高臨下地說:‘要怪,就怪你們自己有争鬥之心,所以死了也活該。’是嗎?”
秦王驷看着笑得近乎瘋狂的芈月,張了張口,想說什麽,可是卻已經說不出來了。芈月的話,刺心、尖銳,卻逼得他不得不回顧自己曾經的心思手段,讓他竟也有些羞于面對。他有些艱難地說道:“季芈,你并不是蛐蛐……”不,我并不曾把你當成蛐蛐。
芈月卻根本沒有聽進他說的話,此時,她的心已冷透,對于他,亦已經看透,再沒有期望。她直起了身,直視秦王驷,苦笑道:“我有得選擇嗎,我可以選擇不做蛐蛐嗎?”見秦王驷無言,她閉了閉眼,說出了自己的心願,“那好,現在我認輸,我退出,您放我出這個缸,放我們離開吧!”
秦王驷一驚,在他邁進這個屋子前,所有安撫補償的設想,竟是被她這一言全部擊碎。他心中又羞又惱,喝道:“你說什麽?”
芈月此時才有了一絲真切的哀求之色,她咬了咬牙,道:“大王,事已至此,我亦已經對大王無所求。唯求大王放我離開,放子稷離開,可不可以?”她撲倒在秦王驷腳下,仰首如溺水的人一般渴望地看着他,“若大王真對我母子還有一點憐憫之心,求您讓我們離開,求您!”
秦王驷此刻方覺如利箭穿心,他驚呆了,好一會兒,才回過神來,扶住芈月的雙臂,怒道:“你可知道你在說什麽?你是寡人的妃子,子稷是寡人的兒子……”
芈月一把抓住秦王驷的手,目光炯炯:“我知道,申生在内則死,重耳在外則生!”
秦王驷被她這一句話說得羞憤萬分,勃然大怒,一巴掌将芈月擊倒在地:“你……你竟敢把寡人比作那惑于女色、殺子亂政的晉獻公!”
芈月伏地,撫臉,卻無懼意,隻冷冷道:“大王,您縱然不做晉獻公,難保您的兒子不做晉獻公。”
秦王驷一滞。晉獻公即位之初,便将所有能夠與他争位的兄弟子侄盡數誅殺,一想到此,不禁心寒。定了定神,他不禁惱羞成怒,喝道:“太子蕩自幼由寡人親自教導,寡人相信,他不是殘殺手足之人。”
芈月縱聲大笑:“大王您是天真,還是魔怔了?您把兒子們當公子蕩的磨刀石一個個試煉,難道還指望公子蕩和他們手足情深嗎?”
秦王驷被她這一番話,說得臉色鐵青:“閉嘴。”
芈月卻不住嘴,話語反而更加淩厲:“您不是不害怕将來會出現諸子争位的景象,可是您一直拿廢嫡立庶這張葉子去遮住自己的眼睛。若是人人都守宗法遵周禮,那秦人隻怕至今還在渭水邊牧馬,而這宮殿中住的應該還是周天子!”
秦王驷強硬地道:“那是因爲幽王廢嫡立庶,才有骊山之亂。”
芈月冷笑:“大王真相信周室衰落是因爲廢嫡立庶?哼,厲王無道被驅逐,宣王有道被暗殺,周王室早已經衰弱,隻是諸侯找個理由把它掀翻而已。晉獻公是廢嫡立庶嗎?哼,隻不過是因爲桓莊之族不滿獻公父子曲沃代翼,以小宗吞并大宗,所以不管晉獻公立哪個公子,都會有人擁立其他公子造反。甚至包括我楚國,當年伍子胥之亂,也隻不過是因爲平王想要鏟除那些權力過盛的大族,隻是伯氏滅門而伯噽出逃,伍氏滅門而伍子胥出逃,引來吳兵攻楚……”
秦王驷勃然站起,喝道:“夠了!”
他知道,他今天來的目的,已經全面落空了。此時此刻,他甚至不敢再在這個屋子裏待下去。再多待一會兒,他身爲帝王的尊嚴、身爲夫君的尊嚴、身爲父親的尊嚴,就要被眼前這個瘋狂到失去理智的女人,削得一點也不剩。
秦王驷站起來,大步向外走去。
芈月叫了一聲:“大王———”
秦王驷駐足,懷着一絲希望回頭看她。
芈月撲在地上,仰頭看着他,她的眼睛裏如同有着熊熊之火在燃燒,神情瘋狂而凄厲,從她口中說出來的話,也是同樣地毫不留情:“請放我走,别讓我恨您———”
秦王驷直視芈月,好一會兒,一言不發,轉頭而去。
他的心頭怒火萬丈,卻無處發作,一路疾行,回了承明殿,猶不能平息,直如困獸般在室内徘徊來去。
缪監站在殿外,卻是一句話也不敢講,一個多餘的動作都不敢做。
整個承明殿,變得一片寂靜,往來侍人,蹑手蹑腳,唯恐沖撞了正在氣頭上的秦王驷,丢了性命。
恰在這時候,不知是誰火上澆油,風中竟是隐隐傳來鼓樂之聲。
缪監心裏一緊,對身邊的小内侍丢個眼色,那小内侍會意,便悄悄跑了出去。
那樂聲隐隐飄來,越發清楚了。缪監心中暗暗叫苦,看了看承明殿的房間,恨不得自己跑上去把那門關上了,好教秦王驷不再聽到樂聲,卻是不敢動手。
果然那樂聲并不停歇,過得片刻,便聽得室内秦王驷暴喝一聲:“誰在奏樂?”
缪監忙邁進門去,賠笑道:“大王息怒,老奴這就去問問。”
秦王驷卻已經沒有耐心,徑直走出殿門,他朝着那樂聲方向走了幾步,臉已經沉了下去。
恰在此時,那出去打探的小内侍跑了過來,見秦王驷向着那樂聲方向看去,忙機靈地跑上前,跪禀道:“回大王,那是椒房殿作樂……”
缪監聽了這話,隻想把這多事的小東西一腳踢飛。果然他話音未落,秦王驷已經勃然大怒:“椒房殿不是還在封宮嗎?寡人何時有旨意撤封,讓她可以這般得意作樂了?”
缪監冷汗涔涔而下,忙道:“老奴這就派人去查問。”
秦王驷冰冷地道:“王後尚爲待罪之身,就要有待罪之身的樣子。”
缪監暗暗叫苦,隻得應了,去向王後宣秦王驷這道旨意。
卻說王後因爲嬴蕩封太子之事,自覺已經全勝,得意異常,下令賜後宮妃嫔以珠玉,并設宴慶祝,令後宮妃嫔皆來慶祝。
諸妃嫔礙于她的氣焰,皆備禮赴宴,前來相賀,便是連魏夫人與唐夫人也到場祝賀。唯有芈八子卻告病未來。
芈姝見衆妃嫔皆來,大爲得意,再見魏夫人也一臉笑容,奉承于她,更覺快意。卻見芈八子不肯來,頓覺得有失顔面,當場就拉下臉來,叫琥珀立刻再去相請。
不料琥珀去了,卻是獨自回來,原來連常甯殿外門也未進去,便被拒絕了。
侍女不敢再在宴前回禀,隻得悄悄在芈姝耳邊回了。芈妹大怒,當即便派了三批侍女去,叫她們務必要将芈八子請來赴宴。此時席間魏夫人等已經有所察覺,都懷了看熱鬧的心思,在邊上說些風涼話。
芈姝又羞又惱,險些翻臉叫利監帶了人去常甯殿。屈氏見狀不好,忙拉着景氏一起相勸,說了一大通讨好的話,又叫樂人上來奏樂歌舞,方才将此事掩了過去。
正當衆人把芈姝哄得漸漸高興起來的時候,不料缪監到來,沉着臉宣布了秦王驷的斥責。芈姝氣得暈了過去,宴席大亂,不歡而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