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韶濩》又名《大濩》,乃是商代之樂,用以歌頌成湯伐桀,天下安定。嬴蕩因其名有紀念成湯之意,學樂時的第一首曲,便是這《韶濩》。此曲既有歌頌商湯之意,自然威武雄壯,極爲嬴蕩素日所喜。
如今聽得此樂,英武之中偏有一絲清麗婉轉,與他素日聽樂師所奏略有差異。可這一點差異,卻更令他神思飛揚。不知不覺,他便走到了一處園牆外。
轉過一道矮牆,嬴蕩眼前一亮,隻見一個白衣少女坐在杜鵑花叢中,獨自彈瑟。此時樂聲已收梢,成湯祭桑,天下太平。
忽然瑟弦聲斷。那少女擡頭,見嬴蕩一臉癡迷地站在不遠處,惱得将瑟一摔,豎目呵斥:“什麽人,敢來偷窺于我?”
嬴蕩壯壯膽子,走出來行了一禮,吟道:“猗與那與,置我鞉鼓。奏鼓簡簡,衎我烈祖。湯孫奏假,綏我思成。鞉鼓淵淵,嘒嘒管聲。既和且平,依我磬聲。于赫湯孫,穆穆厥聲。庸鼓有斁,萬舞有奕。我有嘉客,亦不夷怿……”
那少女既彈的是《韶濩》之瑟,他便答以《詩》中《商頌》的首篇。雖然一應一答,看似依合禮數,但自他口中說出,卻隐隐帶着調笑之腔,尤其在說到“我有嘉客”的時候,更是拖長了音,瞟着那少女微笑。
那少女不怒反笑道:“好個放肆的狂徒,居然連我也敢調戲,真是不長眼睛。”她忽然解下腰中的軟鞭,向嬴蕩抽去。
嬴蕩猝不及防,隻得伸手一擋,手臂上着了一鞭。
他身邊的寺人豎陶吓得尖叫起來:“公子,您受傷了!”
嬴蕩隻恨這寺人礙眼,罵道:“滾遠點。”又向那少女笑道:“不妨,不妨,不曾吓着淑女吧。”
那少女卻是一怔,問道:“公子?你是秦王的哪位公子?”
嬴蕩道:“在下名蕩,不知這位淑女芳名……”
那少女吃了一驚,反問:“公子蕩,王後的嫡長子?”
嬴蕩點頭:“正是。”他正要上前搭讪,不料話音未落,那少女便握着鞭子,連瑟也不去拾,頭也不回轉身就跑了。
嬴蕩倒驚詫了:“哎,哎,你别跑啊!”
不想那不長眼的豎陶吓得大叫起來:“公子,公子,你手臂流血了———”他擺出一副忠犬護主的模樣搶上前去,恰好擋住了嬴蕩去追那少女的路。
嬴蕩氣得踹了豎陶一腳,罵道:“多事,多嘴!”
豎陶見勢不妙,忙讨好道:“公子,您喜歡這位貴女啊?”
嬴蕩哼了一聲,不去理他。
豎陶谄笑道:“要不然,奴婢替您去打聽打聽,她究竟是何人?”
嬴蕩眼睛一亮:“好。速去打聽,我重重有賞。”
不料次日豎陶苦着臉跑過來,一臉猶豫爲難的樣子。
嬴蕩奇了,問他:“你做出這怪樣子來,卻是爲何?”
豎陶左看右顧,見四下無人,才擺手道:“公子,奴婢昨日去打聽那貴女的下落……”
嬴蕩一喜:“你打聽到了,她是誰?”
豎陶哭喪着臉道:“公子,您就别打聽了吧。奴婢不敢說,說了也沒用。”
嬴蕩見他如此不幹不脆的樣子,更加好奇,揪住了他逼問:“她到底是誰?”見豎陶仍是一副吞吞吐吐的樣子,他便放緩了聲音道:“你若說了,難道我保不得你?你若不說,從此以後别跟着我了。”
這豎陶是自幼跟着他的小内侍,數年下來,早是心腹了。他之前各種作态,不過是爲自己留條退路而已,見嬴蕩真惱了,連忙說了出來:“公子,這貴女真不合适,她……她是……魏國公主。”
嬴蕩倒怔了怔:“魏國公主,如何在秦宮之中?”
豎陶苦着臉繼續道:“聽說,她是魏夫人宮中的客人。”
嬴蕩“哦”了一聲,心中明白。魏夫人和他母親在宮中不和,早已不是新聞。他喜歡的女子是魏夫人的人,他的母親是絕對不會答應的。
雖然知道了此事,嬴蕩也覺得有些遺憾,但終究還是沒有再提。隻是到了傍晚,卻又忍不住帶着那少女遺下的瑟,向那杜鵑園中行去。
隻因豎陶打聽過,那少女這幾日來,每日傍晚都會在杜鵑園中練習奏瑟。
隻是他等了數日,都不見那少女過來。每日都等到天黑,他才失望而去。
若是他見着了那少女,可能也沒這麽牽挂。可這數日等候下來,他心中的牽挂、不甘,卻變得越發濃厚了。
他終于忍耐不住,叫豎陶抱着瑟,親自去了披香殿,要見魏夫人,想借着要親手把此瑟還給那少女的名義,再見她一面。
不料魏夫人卻客客氣氣地請他放下瑟,說自己會轉交,就要送客。
嬴蕩急了,問她:“那位佳人到底是誰,現在何處?”
魏夫人卻慢條斯理地備香、焚香,并不理會嬴蕩。
見嬴蕩幾乎要完全失去耐心了,魏夫人斜眼瞥見采薇在遠處打了個手勢,這才轉過頭來,輕歎一聲道:“公子蕩,您就放過我們吧。我那侄女本是來探病的,如今您這樣一鬧,她如何還能在宮裏待下去?王後本來就不喜歡我,您再這樣,她更會把怒氣發在我身上。她拿我撒氣倒也罷了,阿頤乃是未嫁之女,若是讓她無端受此連累,污了名聲,豈不是我的罪過了?”
嬴蕩一腔怒氣,聽到了那少女的名字,便消了。他癡癡笑道:“原來她叫頤,真是好名字。”
魏夫人瞟了一眼嬴蕩,打個哈哈道:“好了,都是我的不是,是我不應該讓她來探病,更不應該以爲杜鵑園位置偏僻無人經過,就疏忽大意了。公子蕩,您是王後的嫡子,王後對您的婚事早有打算,如今您這樣,豈不是害了阿頤?”
嬴蕩着急道:“我是誠心喜歡公主,豈敢存有一絲一毫傷害她的心?”
魏夫人卻道:“‘士之耽兮,猶可說也。女之耽兮,不可說也。’公子蕩,這世上對男人和女人名聲的要求可不一樣。您若真心喜歡我的侄女,當請示大王,正大光明派人向我王兄提親,豈可私相授受?您現在這樣闖進我宮中鬧騰,萬一讓王後知道,我豈不禍從天降?到時候,在王後眼中,我就是一個工于心計、謀算公子的殲人,隻怕連阿頤也會被安上放蕩無行、勾引男子的罪名。”
嬴蕩忙:“不會的,母後一向端莊雍容,豈會輕易傷人名節。”
魏夫人此時已經聽到隐隐傳來的聲音,嘴角不禁露出一絲得意的笑容,口中卻道:“但願如公子蕩所言,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她正說着,便聽得外面一陣喧鬧,隻見王後芈姝率着一群侍人,怒氣沖天地闖進來。
魏夫人迎上去,低眉順目地行禮:“參見王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