樗裏疾看了一眼,便道:“臣建議,封公子稷前去爲好。”
秦王驷一怔,看了樗裏疾一眼,慢慢地道:“哦,巴蜀難治,寡人以爲你會建議派年長的公子前去呢。”
樗裏疾正低頭記着,一時未看到他臉上表情,待擡起頭來,見秦王驷已經表情無異,當下也不在意,隻道:“臣以爲,巴蜀情況複雜,縱然是年長的公子也未必能夠處置得好。公子稷雖然年幼,但這次領兵入巴蜀的主将司馬錯、監軍張儀皆與他的舅父魏冉交好。再加上巴蜀連接楚國,其母爲楚人,其另一母舅爲楚公子戎,這重關系,正可于公子稷有所裨益。所以臣認爲公子稷正是最适合的人選。”
秦王驷看着樗裏疾,心中暗歎。自己這個弟弟雖然聰明,但心性耿直,料來奉了自己旨意之後,便不會再受諸公子言語之影響。他能說出這般話來,想來有人早就對他灌輸過這套理論了吧。
這個人,是張儀,是司馬錯,還是魏冉?
樗裏疾卻感覺到一絲異樣,忽然省悟,忙賠罪道:“臣弟僭越了。”
秦王驷反而笑了:“你我兄弟,彼此信任,正當直言無忌。若你也如此拘束,寡人還能聽到何人真言?況且,你是他們的叔叔,評議他們,理所當然。”又道:“繼續吧,你看子池封在何處爲好?”
樗裏疾松了口氣,當下便又一一指點,又說了數子,秦王驷才道:“今日就先到這兒吧。把這幾個名字和封地暫時封存于金匮之中,等議完一起頒旨吧。”
樗裏疾應了聲“是”,便依言将竹簡放入金匮,缪監鎖上,封好,放置歸檔,樗裏疾這才退了出去。
秦王驷又繼續批閱簡牍。直至黃昏,他才如往日一般站起來走了出去。缪監服侍他穿上鞋子,秦王驷慢慢走着。這個時候,他是不要坐步辇的。伏案一天了,正是要走動走動,才好調整身心。
他信步一路走到了常甯殿。缪監看他走的方向,早叫人通知去了。見芈月出迎,秦王驷便擺手道:“寡人也沒什麽事,便隻是信步至此。”
芈月賠笑問道:“那大王要不要在妾這裏用夕食?”
秦王驷點了點頭。
一會兒,敦盞豆盉等諸器上來,芈月親手安置。秦王驷卻看到窗邊擺着的箜篌,便問:“你在彈箜篌?”
芈月笑了:“妾也許久未彈了,前日去庫房給子稷找些東西,卻看到這個,不覺技癢,便拿出來試了一試。”說着她有些羞澀,“如今也手生了。”
秦王驷手執酒盞,笑道:“這倒無妨。如今隻在自己房中,你不如彈給寡人聽聽?”
這等私房中彈琴歌舞,卻是閨房之樂,芈月聽了,先紅了臉,扭捏道:“妾先跟大王說好,如今我多年未彈,早已手生,若是彈錯了,大王不許笑話我。”
秦王驷笑了:“誰笑話你?還不快些彈來!”
芈月便笑着去彈箜篌,秦王驷把玩着酒盞,閉目聽着。
果然這琴聲聽起來不甚流利。秦王驷是極通音律的人,他聽得出這不僅是手生的緣故,還因爲彈琴者有些心神不定。琴爲心聲,心神不定,便可于琴聲中聽出來。
秦王驷笑了笑,卻不說話。他半躺在那兒,手指在膝上輕輕按拍。果然過了一會兒,便錯了一弦。又過了一會兒,又錯了一弦。忽然間“嘣”的一聲,就斷了一根弦。
秦王驷睜開眼睛笑了:“果然是手生了。”
芈月放下箜篌,紅着臉請罪:“大王,臣妾失儀了。”
秦王驷卻招手令她過來,道:“過來讓寡人看看,你手有沒有受傷。”
芈月走到秦王驷身邊,将手指給秦王驷看,果然有一滴血痕。秦王驷握住她的手指,吮了一下血痕,安慰道:“還好,還好。是不是這琴弦時間久了沒換?”
芈月道:“昨日剛換過呢。”
秦王驷笑道:“想是走神了吧。”似是在爲她的失誤找理由。
芈月紅着臉,低下了頭。秦王驷握着她的手溫柔地看着她道:“你爲何事傷神?”
芈月忙搖頭:“妾不曾傷神……”
秦王驷笑道:“便是傷神,也是常情。王後那封上書之後,宮中婦人,便沒有幾個不傷神的。身爲母親,關心兒子的封爵前程,也是正常。好了,今日寡人既到此,你有想說的話,便都說了吧。”
他這般善解人意,寬厚體下,芈月倒有些不好意思了。她想了想,又道:“此番會有子稷嗎?”
秦王驷的笑容微微收斂,笑道:“這個,寡人現在不能告訴你。你隻消說,你想要什麽?”
芈月道:“若是臣妾有所求,大王能答應嗎?”
秦王驷失笑:“那寡人總得先聽你說出來吧。”
芈月低頭思忖片刻,道:“臣妾記得,大王曾經說過,若征蜀得勝,便給我一個允諾,是嗎?”
秦王驷收了笑容,點點頭。
芈月從秦王驷懷中站起,退後兩步,鄭重下拜:“臣妾爲子稷求封蜀國。”
秦王驷忽然怔住,沉默,一片死寂的沉默。
芈月伏地,沒有說話。
秦王驷忽然站了起來,一言不發,向外走去。女蘿等侍女吓得跪下,眼睛直視芈月,險些要叫出口來,讓芈月去留一留秦王驷,芈月卻仍一言不發。
秦王驷走到門口,停了一下,轉頭看向芈月。芈月仍然保持着跪伏的姿态,一動不動。
秦王驷轉頭走了。
女蘿等侍女伏地不敢動,直至他走遠了,才忙上前,扶起芈月。
女蘿一揮手,衆侍女輕手輕腳上來将食案等物收拾了,俱都退了出去。
女蘿見室内無人,方開口勸道:“季芈,您到底說錯了什麽,如何大王竟會忽然離去?莫不是……”
芈月擡手阻止她繼續猜想。她擡起頭,嘴角有一絲微笑:“女蘿,這是一件好事。我在等大王把他的意思,清楚地告訴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