缪監又看着玳瑁,語重心長地道:“誰有罪,誰無罪,大王聖明,皆能明白。大王既召孟昭氏,那便是孟昭氏之事,傅姆休要爲他人所惑,陷王後于不義。”
玳瑁是楚宮中成精的角色,聽了此言,猛然醒悟,顫抖着嘴唇,看着缪監,欲确認他這話的意思。
兩人四目相交,但見缪監果斷地點了點頭。玳瑁頓時明白,當下退後一步,朝缪監行了一禮,趨步到芈姝面前,道:“王後,大王聖明,既召孟昭氏,那王後豈可與大王旨意相抗,傷了和氣?”
芈姝原是個沒主意的人,對于秦王驷的命令,多半是要遵從的,隻是方才因着孟昭氏和玳瑁一齊進迷惑之言,這才左了性子。如今見玳瑁轉向,當下便點頭道:“既是傅姆如此說,那孟昭妹妹,你便去吧。”
孟昭氏不想缪監一來,情況急轉直下,張口欲言,卻見缪監一雙老眼,冷冷地瞧着她,話到嘴邊,又咽了下去。她看看玳瑁,又看看芈姝,忽然笑了:“既是王後有令,妾身自當遵令。王後放心,有妾身在,絕不能教旁人構陷了王後。”
芈姝還未覺察她的意思,玳瑁卻被她這話弄得将信将疑。缪監心中暗罵一聲“狡猾”,口中道:“難得孟昭媵人深明大義,如此便請與老奴走吧。”
孟昭氏臉色慘白,走到正中,端端正正地給芈姝行了大禮,口中道:“妾拜别王後,王後當知妾的忠心,望日後善待我的妹子,也就是了。”
芈姝見着她一臉凜然,心中一軟,道:“你放心,你們是我的人,我無論如何都要保全你們。否則的話,我如何在後宮自處?”
玳瑁扭頭,見缪監眼中的譏諷之意,恨不得掩了芈姝的嘴,隻得上前催道:“大監,既如此,望早日令真相大白,還我們王後一個清白。”
缪監袖着手,看着孟昭氏先拜别了王後,又拉着景氏、屈氏一一叮咛道别,十分難舍。
孟昭氏自是知道缪監在觀察着她,她不慌不忙,顯出自己完全無辜的樣子,随着缪監去了承明殿。
入了殿中,便見秦王驷手執書簡,正在看書。孟昭氏下拜道:“妾參見大王。”
秦王驷揮了揮手,缪監便帶着侍從悄然退出。孟昭氏心頭惴惴,卻見秦王驷将手中書簡随意抛在幾案上,才道:“季昭氏便在偏院,寡人并未召見她,亦未盤問她什麽,你可知寡人的意思?”
孟昭氏本來惴惴不安,聽到這話,心頭一喜,轉而一想,卻又一凜,隻覺得口中發苦,伏地謝道:“妾身謝過大王。”
秦王驷直視着她,冷冷地道:“因爲寡人若令季昭氏指證自己的骨肉同胞,是陷她于不義。”
孟昭氏進殿來之前,本是做好了心理準備,不管秦王驷在季昭氏那裏或者别處問得了什麽,自己隻消抵死不認,逼急了就往柱子上一撞,以死自白。想來便是秦王驷,若沒有确鑿的證據,又何至于對自己這個曾經的枕邊人如此殘忍,不顧叫冤便要将自己處死呢?似魏夫人這般,幾次三番都罪名确鑿,但隻要她抵死不認,便是幾起幾落,也依舊在後宮盤踞。
可是沒有想到,秦王驷這一句話,卻擊中了她的心底。他不欲陷自己的親妹妹于不義,而自己卻……
一時又羞又愧,想起十幾年來的姐妹之情,不由得伏地痛哭起來。
秦王驷也不說話,隻靜靜聽着孟昭氏痛哭。
孟昭氏卻十分明白,隻在那一刻崩潰到痛哭,哭得幾聲,便知道此時此刻,若是自己再“痛哭不止”,隻能落了下乘,教人輕看。她本是打定了主意,要将此事抵賴到底。可是秦王驷這般處置,卻教她竟不敢将抵賴的招數放出來了。隻哭得幾下,勉強忍了哭聲,哽咽道:“大王高義,妾慚愧無地了!”
秦王驷輕聲道:“寡人知道以你的聰明,自然是不會再留着證據了。寡人再說一件事,好教你放心……”饒是孟昭氏素來自命心志剛強,然而聽着這般和和氣氣的話,心頭卻越來越冷。秦王驷輕輕地說了幾個字,落在她的耳中,卻如巨雷之震:“中行期已經自盡了。想來,你害怕的證據,俱已不在,你當放心了。”
孟昭氏跌坐在地,竟是連張嘴都覺得十分艱難:“我,我……”
秦王驷歎道:“寡人要處置你,又何須明正典刑?”
孟昭氏隻覺得一顆心已經沉到了底。這時候她才知道,自己原來的想法,是何等天真。是的,她不過是個後宮妃嫔,又不是什麽士子,沒有确鑿的證據便處置會壞了君王的名聲。後宮妃嫔,倚靠的不過是君王的憐愛而已。魏夫人之所以能夠屢次脫難,并不是因爲她夠狡詐夠堅韌夠嘴硬,隻不過是君王對她,仍然還有一絲“不忍”而已。
自己的君恩,始終隻有這薄薄的一層,但假和氏璧案卻将秦王驷最倚重、最寵愛的王後、魏夫人、芈八子俱牽連在内。
所以,他無須證明,他隻要心裏明白,那便是了。
所以,他甚至沒有去盤問季昭氏,因爲覺得那樣會傷了自己的“仁義”。他在心裏,已經認定了她的罪了。
此時此刻,她恍然大悟。秦王驷願意見自己一面,而且在一開始就向自己說明保全季昭氏之心,那便是給自己最後一個機會。而如今,他已經不願意再聽下去了。
孟昭氏眼看着秦王驷站起來,就要往殿外行走,隻覺得整個人的精神似要崩塌。她一生自負,卻不想此刻被人視爲灰礫般拂掉。她忽然間失控地叫了起來:“大王,妾願意說,妾願意什麽都說出來……”
秦王驷腳步微頓,聲音卻透出一股疲憊來:“此刻,說與不說,還有區别嗎?”
孟昭氏淚流滿面,手指緊緊地摳着地面,失聲痛哭:“有!我不想自己死了,在大王心中,還是根本不屑一問的小人……我不甘心……”
她雙手緊握,一口氣将自己入宮以來的心态、作爲,以及假和氏璧案中與中行期的往來、與昭氏之前的往來,盡數說了出來。她滔滔不絕,就像隻要自己停頓片刻,便要後悔似的。她的内心充滿了驚恐,這種自己人生存在意義被否定的驚恐,迫使她不停地說下去。
秦王驷靜靜地站着,聽着她盡訴心事,傾吐不甘……然而,就算是這樣,她的話語中,仍然是有所保留的,她隻是把自己的事說了,昭氏及楚國在郢都城還有什麽東西,她沒有說,畢竟她還是守着這條底線的。她說了自己的陰暗、自己的怨念,然而對于其他的媵人,卻還是沒有一字诋毀,沒有拉人下水的言辭。
秦王驷站在那兒,靜靜地聽完,然後走了出去。
缪監守在外面,給他披上披風。秦王驷一言不發,走下台階。
缪監擡眼看去,但見天邊一抹夕陽如血。
這一夜,孟昭氏在内府之中自盡身亡。
次日,秦王驷下令,季昭氏移于離宮。
王後芈姝不慈,令其閉門思過一年。
魏夫人行事不端,本當處置,但公子華跪阙,願以軍功折罪,秦王驷乃允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