芈月道:“怎麽?”
張儀道:“季芈如今既得君王之寵,又有公子稷爲倚,縱無争心,已處争場。此番死裏逃生,難道還沒有想明白嗎?”
芈月心頭如受巨撞,忽然間有些慌神。随着諸公子的降生和長大,後宮女人們的相争,已經從争君王的寵愛,轉到争兒子的權力地位上來。而這一切,将會比争奪君王的寵愛更血腥,更不擇手段。她可以逃開女人們的相争,可是,她如今有了兒子,不能不爲兒子考慮。她看了張儀一眼,有些心動,不禁斂袖一禮:“敢問張子計将安出?”
張儀道:“季芈既然已經想到,豈能不爲将來計,留下自保的力量?季芈若能留下庸公子,便可得到一支秦國舊族的力量支持,豈不甚好?”
芈月雖然有了引外援自保的念頭,但被張儀的話說到這樣直白的境地,還是有些難堪,不由得駁道:“張子,我與庸公子朋友論交,朋友之間,豈能這般功利?”
張儀卻呵呵一笑,道:“朋友有互惠之意,豈是功利?難道這件事,對庸家沒有好處嗎?庸家遠離都城已久,難道不需要在宮中有倚仗對象嗎?庸夫人遠居西郊,看似尊貴,實則脆弱。季芈與庸氏結盟,互爲援助,就如你我互相援助,有何不可?”
芈月怔住,張儀卻施施然走了。
張儀走了很久,芈月仍然在那兒呆呆地想着,直到女蘿上來,提醒她道:“季芈,走廊風大,咱們回去吧。”
芈月猛地回過神來:“張子呢?”
女蘿卻說:“張子早走了。”
芈月“哦”了一聲,竟有點神不守舍。張儀的話,對她的沖擊,實在是很大。她本來以爲,自己就這麽在深宮裏,慢慢地守着孩子長大,将來謀一分封之地,也就是了。
她對于秦宮,從一開始便非自願融入,後來更是一步步被推着往前走。剛開始是爲黃歇報仇,視魏夫人爲仇敵,所以事事針鋒相對,但後來黃歇未死,魏夫人勢頹,她便不再有争鬥之心。芈姝一旦得了安全,便處處針對她,她實是不勝其煩,也不願意讓自己繼續置身于這種後宮女人的争鬥之中。所以這幾年,她甚至是沉寂的、懶怠的。
然則,今日張儀的話,卻又讓她不得不去面對和思考自己眼下的處境,以及自己和孩子今後的命運。
忽然之間,她隻覺得有一種窒息之感,一種面對命運的無力之感,令她陷入深深的厭惡。難道她和芈姝的命運,又要重複上一輩的軌迹?
應該怎麽做呢?
她絕對不能如向氏一般,任人宰割!可是她也做不到如莒姬那樣八面玲珑,更做不到如鄭袖那樣惡毒無忌。可是,她應該怎麽做呢?看前路走過的那些人,她不能像堅持自我的庸夫人那樣獨居西郊行宮,也做不到如唐夫人、衛良人那般曲意隐忍,更不能如魏夫人那樣無時無刻不在算計之中。
這一夜,芈月失眠了。
同一夜,西郊行宮,庸夫人和庸芮于花叢中飲酒。
酒過三巡,庸夫人看着弟弟的側影,長歎一聲:“芮弟,你當真決定了,要留在鹹陽?”
庸芮點頭:“正是。”
庸夫人輕撫弟弟的肩頭:“當日家裏送我入宮爲太子婦,可是我卻沒能當上王後,反與大王鬧翻,更令家中因我之故,守在上庸城不入鹹陽。是我誤了庸家,誤了你。”
庸芮搖頭,看見阿姊鬓角已現銀絲,心中大痛:“阿姊别這麽說,是你爲庸家犧牲了一生的好年華。庸家若不能爲自己的女兒出頭,又何談立足于天下?”
庸夫人又飲了一口酒,忽然問道:“那你今日入鹹陽,又是爲了什麽呢?”
庸芮猶豫片刻,欲言又止,然而看到庸夫人似洞悉一切的眼神,忽然間來了勇氣:“阿姊爲何離宮,我就是爲何入朝。”
庸夫人心頭一震,看着弟弟的臉。不知何時,那個稚嫩少年,已經成長爲一個大人了。她喃喃道:“芮弟,我這麽做,是爲了守住我心中完整的愛。你呢,你又何苦?”
庸芮緩緩地搖了搖頭:“阿姊是爲了守住心中完整的愛,那麽,我便是爲了守望心中完美的愛。”
庸夫人怔住了,好半天才顫聲道:“果然,什麽上庸城會是秦楚相争之地,什麽庸家不可長期遠離王廷,都是你爲了留在鹹陽故意找的理由吧!”
庸芮低頭道:“是。”
庸夫人苦笑,忽然間一滴淚珠,落在酒杯之中。她将這杯中酒,連同自己的淚水一飲而盡,将杯一擲,擊案道:“其實我早應該懷疑了,我早該有所預感才是。”
庸芮沒有說話。
庸夫人靜了下來,凝視着庸芮道:“她,她可知道?”
庸芮搖頭:“她不知道。我這一生一世,隻會遠遠地看着她,永遠不會讓她知道。”
庸夫人潸然淚下:“癡兒,癡兒,這是爲什麽?我們庸家都出你我這樣的傻子!”
見庸夫人失聲痛哭,庸芮跪在了她的面前,道:“求阿姊成全。”
庸夫人搖了搖頭:“傻孩子,你既決心已定,阿姊還有何話可說。”她揮了揮手,道:“去吧,去吧。莫要再來見我了!我隻想一個人靜一靜,靜一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