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數年中,列國發生了許多事情。
先是公孫衍離秦入魏後,聯合了齊國共攻趙國,趙國大敗。公孫衍的合縱之計首嘗勝果,也令得列國開始重視公孫衍的殺傷力。此後在公孫衍與魏相惠施的合力下,魏惠王與齊威王互相推尊爲王,又派魏太子出使齊國爲人質,與齊國結成盟友。公孫衍更奔走楚國,欲形成魏齊楚三國合縱之勢。
而張儀接替公孫衍爲秦相後,自然也一直在關注着這位老對手。一看到公孫衍在列國推行合縱之計,他亦憑一張三寸不爛之舌,破壞了齊楚兩國與魏國的合約。
公孫衍自然不甘失敗。他不久便聯合韓、趙、燕、中山四國,與魏國共同發起“五國相王”之事。
像中山國這樣“披發左衽”的狄夷之人所建的二流國家也來湊數稱王,頓時引動齊楚之怒。先是齊王表示:“我萬乘之國也,中山千乘之國也,何侔名于我?”此後楚國更直接,當即宣布在魏楚聯盟時被送到楚國的魏公子高爲太子,将現在魏國的太子嗣視若無物,然後令昭陽領兵攻魏,在襄陵大敗魏軍後占領了魏國八個城邑。
秦人趁機出動,張儀先是與樗裏疾聯手率兵奪了魏國的曲沃、平周,再以中間調停人的身份,約齊、楚、魏三國執政重臣在齧桑相會。“五國相王”的聯盟計劃以失敗告終,魏國罷免了提倡合縱的宰相惠施,公孫衍也被迫出走韓國。
張儀又出一計,讓秦王驷罷去自己的相位,然後出奔到魏國。張儀之前在秦國的所作所爲雖對魏國傷害很大,但也确實讓魏國看到了他的能量。見到張儀來投,魏王實是喜出望外,當即任命張儀爲相。
張儀在魏爲相不過幾年,便将公孫衍在魏國的合縱力量破壞得七七八八,更是一味向秦臣服,魏國有識之士自然瞧出不對來,尤其太子嗣更多番進谏。魏王罃年輕時也曾幾番謀取霸業,但他活得太久了,已經快八十了,之前數番失敗讓他隻想頤養天年,因此甯可妥協退讓。
然而秦王驷終究按捺不下野心,這邊已經折服三晉,籠絡了楚國,便想借此機會将齊國的勢力也一并打壓下來。于是在公元前320年,赢驷向魏國、韓國借道進攻齊國,齊王地緊急起用匡章爲将,結果秦軍因勞師遠征而大敗。這次戰敗迫使秦爲了與齊國議和,又将另一位秦國公主嫁與了齊國。
這位被稱爲“愍嬴”的公主,不管在秦在齊,生平皆如一滴水珠落入大海,不曾濺起一絲浪花。這件事導緻了後面一連串的變故。同年,在位五十年的魏王罃去世,谥号爲惠,即魏惠王。原來主張合縱之議的太子嗣繼位。他一繼位,就立刻罷免了張儀之相位,重新請回惠施爲相,公孫衍主政。
齊國因爲與秦國這一場戰争,也加入了合縱大軍。在燕國,燕易王去世,燕太子哙即位爲王,委政宰相子之,政治意向暫處于不明狀态。
同年,在位四十八年的周天子扁也去世,谥号爲顯,史稱周顯聖王。這位名義上的天下共主平生實在無足稱道,但着實活得長久。在他的“統治期”内,他眼看着諸侯國個個稱王,不但齊楚秦這樣的大國稱王,甚至連中山、宋這些二流國家也跟着稱王。他能活這麽久而不是早早被氣死,也算得忍耐力非同尋常。
如此諸事變動,天下政局,又将面臨重新洗牌。
秦國保持了數年的優勢,卻又面臨新的危機。
這一年的夏天格外悶熱,蟬聲鳴唱,聲聲聒噪,在白天根本不能出門,唯有到了傍晚的時候,芈月才能夠扶着侍女,到荷花池邊走走。
荷花池中,紅蓮盛開,鴛鴦成雙。
芈月隻着了一襲雨過天青色的薄衫,不着飾物,手中輕搖纨扇,看着池中鴛鴦,聞着荷花的香氣。在宮裏久了,有時候要學着自己去欣賞美的東西,保持快樂的心情才是。
日子一天天地過去,她在這四方天地裏,生活如同死水一潭。什麽列國争霸、什麽合縱連橫,這樣的大事,根本不是後宮妃嫔們能夠聽到的。
她所能聽到的,無非是王後宮中賞衣飾,這個媵女和那個媵女爲了争衣飾掐起來了;公子華爲魏夫人獻壽,讓王後生氣了;虢美人和孟昭氏狹路相逢互不相讓,各自到秦王跟前哭訴;椒房殿和披香殿的侍女打架,背後到底是誰主使之類的事情。
如果她的生活中真的隻剩下這些東西,那她能活下去的唯一理由,當真隻剩下看着公子稷一天天長大而已。
幸而,她還是偶爾能聽到一些外界的消息的。剛開始張儀會傳一些消息給她,等到張儀去了魏國,她也斷了消息的來源。然後,她開始讓缪辛去幫她打聽,甚至唐夫人也會把所知的一些消息告訴她。
偶爾,她會去西郊庸夫人處走走。庸夫人是個很睿智的女人,芈月能夠從她那裏,知道許多秦國往事,聽到許多真知灼見。
自那次以嬴稷生病爲契機,而與秦王驷重修舊好、再獲寵愛以後,她恢複了往日“寵妃”的待遇,但她和秦王驷之間的關系,反而有了一種若有若無的疏淡。而這種疏淡,不知道是從誰開始的,或者是她自己吧。她知道秦王驷的心結仍在,而她自己的心結也仍在。一開始,她僅僅視他爲君王,而非自己的夫君,從來不曾想過留下。然而當她拒絕黃歇之後,她本以爲身心已有歸宿,卻不得不面對他不僅僅是一個男人、一個夫君,更是一個後妃成群的帝王的狼狽處境。嬴稷生病,讓爲人父母的他們,因着孩子的緣故而表面上放下這種看似“無謂”的心結。但是,當她求和的時候,她意識到了自己和秦王驷之間的不平等,她爲自己的主動求和感到羞辱,也因此而生出對秦王驷的怨念。這種羞辱和怨念,讓她再度面對秦王驷時就無法安然,自然而然生了隔閡,心也冷了下來。
芈月的這種變化,秦王驷作爲一個絕頂聰明的人,又怎麽會沒有察覺到?然而縱然察覺了,但他有身爲君王的高傲,在芈月已經爲他生下孩子、拒絕黃歇,甚至主動求和之後,他再執着于“她心中愛他幾分”,也覺得十分丢臉。而且,他對她甚至還有心動和期待。所以,他隻能選擇隐忍。表面上看來一團和氣,然而私底下兩人之間的相處,卻漸漸地疏淡下了。隻是又沒有淡到如唐夫人這般真正疏遠,畢竟他們之間,仍然有着一些牽挂和不舍,甚至在某些地方仍然有許多投契和歡樂。他自然也是經常來看她,對公子稷也十分疼愛,但這種感覺,漸漸像對所有已經生了公子的後妃一樣,失去了最初最動心一刻的熱烈和契合,而成了一種習慣。
有時他們還能夠說一說讀到的書,也有出去騎馬射箭行獵的時候,但是共同去四方館聽辯論、見了面就有說不完的話的歲月,卻已經一去不複返了。在一起的時候,除了說說孩子之外,便是偶爾提一提宮中諸事,也就如此罷了。
可是這樣的日子,她真的甘心就這麽過下去嗎?
她正想得出神,不想秦王驷走到她身後,輕輕抽走她手中的扇子道:“你在看什麽?”
芈月吓了一跳,嗔怪道:“大王幹嗎不聲不響的,吓我一跳!”
秦王驷隻着了一襲薄葛衣,也不着冠,看上去倒是十分輕閑,見她嗔怪,反笑道:“是你太入神了,寡人走過來的腳步聲也沒聽到。你在看什麽,這麽入神?”
芈月也不好說出自己剛才所想,隻從湖邊大石上站了起來,道:“妾身在看鴛鴦。”
秦王驷剛才站在她身後也已經看了一會兒了,此時聽得她的話,不由得又看了一下,還是搖頭道:“鴛鴦有什麽好看的?”
芈月輕歎:“看,它們總是成雙成對的。”
秦王驷覺得有些聽不懂了,又看了看,不确定地道:“朕覺得……禽鳥都是成雙成對的吧。”
芈月微微一笑,也不解釋,又轉了話題道:“妾身昨日看書,看到齊莊公四年,大夫杞梁戰死,其妻姜氏迎喪于野,哭聲至哀,城爲之塌圮。”
秦王驷聽了這話,觸動心事,沉默了片刻,方道:“怎麽忽然想到看這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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