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知道自己中了别人的計,不但害了自己,也害了芈月。沅兮的屍體已經被拖出去了,罪名是偷盜。接下來,又會是誰,是芈月,還是她?
她聽着寺人宮女們輕浮的議論,無數的角落裏,有人在竊竊竊私語,這一步,讓她每一步邁出,都心驚膽寒。
忽然她的袖子被拉了一下,屈氏吓了一跳。卻聽得她的侍女幽草壓低了聲音道:“媵人别叫,是我。”
屈氏連忙拉住幽草的手道:“幽草,芈八子怎麽樣了?”
幽草正是奉了她之命,去打探芈月消息的,當下便道:“她剛從承明殿出來,已經回常甯殿了。”
屈氏心驚膽戰地道:“她、她沒事吧?”
幽草搖頭道:“奴婢也不知道,媵人,這個時候你去看她,會不會有麻煩……”
屈氏頓足道:“顧不得了。”
芈月方從承明殿回來,身心俱疲,卻聽得女蘿來說,說是屈媵人求見。芈月怔了一下,本想拒絕,卻想到屈氏也是爲人所欺騙,想到她爲人單純,此時趕來,也算得甘冒風險,當下便道:“好,請她進來。”
屈氏哭得雙眼紅腫進來,見到芈月就撲到榻邊跪下了,泣道:“季芈阿姊……”
芈月伸手欲扶,忽然心念一動,她如今處于風波之中,她若對屈氏太好,隻怕别人能利用屈氏騙她一次,還會再繼續利用屈氏,她終究不能與屈氏太過親近,當下隻道:“屈妹妹這是做什麽?”
屈氏道:“阿姊,我對不起你,我上了人家的當,害苦了你。”
芈月見了她如此,隻得長歎一聲道:“醫摯,你代我扶一下屈妹妹。”
女醫摯上前扶起屈氏。屈氏泣不成聲道:“阿姊,我是給沅兮給騙了,她、她是王後的人。”
芈月心中已經有數,問道:“沅兮,便是她騙了你嗎?”
屈氏點頭道:“是,而且她被王後滅口了……我、我真是怕極了。”
芈月仔細看着屈氏的神情,終于緩和下來道:“屈妹妹爲人單純,君子可欺之以方,以後切不可如此輕信他人。”
屈氏連連點頭:“我知道,阿姊,你沒事吧。我怕極了,我真怕害了你。”
芈月見狀,心中一動,問她:“你就不怕我若真出了事,以爲是你害的,遷怒于你,甚至報複于你?”
屈氏卻道:“你若真的出了事,那也是我害的,你要向我出氣,我也是自作自受,心甘情願。可要我去害人,甚至利用我去害人,還要我同流合污,我做不到。”
芈月看着屈氏,心中終于松了下來,不由握住了屈氏的手:“屈妹妹,你很好,很好!”
屈氏喜道:“阿姊,你相信了我?”
芈月點了點頭,但卻也沉下了臉,道:“屈妹妹,你當知宮中險惡,從今往後,爲了避免連累于你,你我之間,還是……少些往來吧。”
屈氏再單純,經曆了這些事之後,也知厲害,心頭一痛,卻無奈地點頭道:“我、我都聽阿姊的。”
屈氏走出常甯殿,回頭看去,但見銀杏樹葉已經漸漸變黃,她輕歎一聲,走了出去。一路上避着人,悄悄回了椒房殿,卻見玳瑁又入了芈姝的内室。這個老奴,雖說是明面上被貶爲最低層的灑掃奴婢,但在椒房殿中,人人皆知,她依舊是奴婢中的第一人,甚至還有敢膽傲視她們這些媵女的權力。
屈氏想到之前的一切,看着玳瑁的眼光,不由地生了恨意,實是想不通,爲什麽明明初入宮時,若無芈月相助,芈姝早讓魏夫人等壓過。可是她不但沒有識人之明,容人之量,反而縱容着玳瑁這樣的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惡奴,一次次弄得諸芈人心分崩離析,算計着自己内部的人,弄得自己衆叛親離,她卻不知道,越是這麽做,越是險自己于不堪之境,就越離不開玳瑁這樣的人。
而房中的玳瑁,卻從來不曾意識到,造成芈姝目前困境的罪魁禍首是她自己。毫無疑問,她是一個忠心耿耿的奴才,然而,她終究隻是一個奴才而已,她不識字、沒有受過爲“人”的品格教育,隻有爲“奴”的奉高踩低、勾心鬥角之薰陶。她會的,隻有一路奉高踩低,從低階奴才爬到高階奴才所學會的一身小陰謀小算計,她的見識、學問、心胸,都不足以能夠幫助芈姝走向正确的方向。然則芈姝本身就不是一個有足夠智慧和能力的人,在遠離故國,陷身于宮庭内鬥時,又對身邊相同年齡和身份的媵女們心懷疑忌的時候,對從小撫養自己長大,看上去在她陷入麻煩的時候有着不斷應付的主意,又不斷提醒她要加強自己身份和手段的玳瑁,不免越來越是依賴。甚至有時候會忘記掉,恰恰是玳瑁一次次的主意,才讓她陷身于麻煩之中。玳瑁爲芈姝揉着肩膀道:“王後,大王怎麽說?”
芈姝道:“大王什麽也沒說。”
玳瑁大急道:“那,那季芈……”
芈姝緊緊皺着眉頭道:“她也什麽都沒有說。”
玳瑁道:“這、這到底是怎麽一回事?”
芈姝憂心忡忡道:“我也不知道,玳瑁,我好害怕。我們是不是做錯了,從季芈生子到今日的設計,大王可都看在眼中,若是大王對我起了疑心甚至是反感,我、我可怎麽辦呢……”
玳瑁道:“王後,帝王的寵愛從來都是來得快去得也快,依奴婢看,這件事大王若是從頭到尾毫無所知倒也罷了,若是大王真的插手此事,那我們就不算白費勁。”
芈姝詫異地道:“這話怎麽說?”
玳瑁道:“這天底下的男人沒有不愛面子的,他但凡知道過去季芈與黃歇的那一段情,黃歇若是死了倒也罷了,黃歇如今還活着,還來到了鹹陽,甚至和季芈還繼續糾纏不清。不管昨日季芈有沒有與黃歇相見,隻要有與黃歇相會的風聲,而她還是依舊抱病出宮,那她就是水洗不清。”
芈姝道:“可是,我們設下的陷阱,她不是根本沒踏進來嗎?”
玳瑁道:“這種事,何須證據,隻要大王有這疑心便罷了,難道她還能跑到大王面前分辨不成?男女之間的事,當事人越辨越沒清白可言。”
芈姝臉色變幻道:“但願,你說的話是真的。”
送走屈氏,芈月回到房中,女醫摯過來診斷,因她昨日出去,病勢又加重了,到了晚上,又改了方子,讓她用藥。
唐夫人歎道:“唉,病情又重了是不是,你啊,就是死硬脾氣。”
芈月知道她這是責怪自己不應該出去,忙陪笑道:“慢慢養着就是了,心寬了,自然身體也好得快。”
便聽得外頭秦王驷的聲音道:“你真的能心寬嗎?”随着話聲,便見秦王驷走了進來。
唐夫人連忙行禮道:“參見大王。”
秦王驷向唐夫人擺擺手道:“免禮。”見芈月也要掙紮着起來道:“寡人已經說過了,你身子未好,不用特意起來。”
唐夫人眼角一掃,便善解人意地道:“妾身去看看子稷。”說着便轉身出去了。
秦王驷走到芈月榻邊。道:“你看上去氣色似乎好些了。”
芈月笑了道:“唐姊姊剛才還罵我不注意,加重病情了。”
秦王驷比劃了一下眉頭之間道:“好與不好,不在脈象,在眉宇之間,你的氣色看上去反而好些了。”
芈月點頭:“是。有些東西放開了,放下了。”
秦王驷坐了下來,道:“你生育時那件事,王後已經以宮規處置過了。”
芈月點頭道:“過去之事皆已過去,願宮中從此不再多事。否則的話,事涉大王的子嗣,萬不可讓人從此起了禍亂的源頭。”
秦王驷倒有些意外:“你不在乎嗎,不想深究到底嗎?”
芈月笑了笑道:“我自然在乎,可是與其爲過去的事在乎,不如爲将來的事未雨綢缪。哪怕不爲自己在乎,也得爲孩子在乎。”
秦王驷沉默片刻道:“寡人明白。”他聽得懂芈月的意思,過去的事,她可以不計較,但她要求的卻是以後的保障。
他看着芈月,心中有些詫異,他對于後宮女子的心思,基本上算是清楚,一則求寵愛、二則求身份、三則求子嗣;再或有要得錦衣華飾的、要權柄威風的、好炫耀生事的……芈月的心算是最捉摸不定的,有些遊移、有些不在乎、有些對宮庭的厭倦,可是今天,她所提出的這個信号卻是明明白白的,她想要地位,想要有保障,想要有别人不可侵犯的力量。
這的确也是一個正得他寵愛,生下過他子嗣的姬妾應該有的态度。
他笑了笑,道:“寡人心裏有數,你便放心好了。”
芈月畢竟是王後媵女,此事最好由王後提出,芈月住到常甯殿,是他對王後的公然警告,回頭再由王後提出晉升,則也算在外人面前,圓回楚籍妃嫔的顔面來。
隻可惜,王後芈姝在這件事上,又不顧一切地犯了左性,在秦王驷向她提出此事的時候,一口咬死了不肯:“大王要喜歡誰,想要提升位份,大王決定了就下诏罷了。可既然大王問到妾身,妾身不得不說出看法來。如今宮中職位比季芈高的,一個是魏夫人,她是在先王後時就代掌宮務,所以自然無話可說;另一個是唐夫人,也是在大王爲太子時就服侍大王的老人,也是名正言順。此外,虢美人、衛良人,是周天子作媒的王室陪嫁之媵,也是應有之份。餘下來樊氏,縱生了兒子,也隻封了個長使。季芈初幸就封了八子,早就越過了樊氏,如今再往上升,豈不是更不平衡。再說妾身宮中的媵女還有孟昭、季昭、景氏、屈氏,景氏且還懷了孕,如今大王連個位份都還沒給她,大王您說,這後宮豈不是不平衡了嗎?”
秦王驷聽了這話,心中益發不悅,問:“那依你之見呢?”
芈姝見了他這臉色,也有些害怕,轉而巧言道:“妾身倒想爲景氏讨個封号,至于季芈,總不好與姐妹們太不一樣吧。她如今已經是八子了,不算低了,想提升位份,不如再過幾年如何?”
秦王驷似笑非笑:“不過是小事一樁,你堂堂王後,何至如此失态。”
芈姝道:“大王,季芈本是妾身的媵女,妾身自有處置之權,何且一碗水端平有什麽不對?”
秦王驷冷笑:“一碗水端平?王後,你扪心自問,真的處事公平嗎?”
芈姝咬了咬牙,忽然跪在秦王驷面前:“大王,大王把後宮交與妾身,總得給妾身一個尊重和體面吧。若是真的看不上妾身,認爲妾身不配當這個王後,不如妾身也卸下這份擔子,大王另請高明如何?”
秦王驷閉目,長長地籲了口氣,睜開眼睛扶起芈姝:“王後何出此言,既然如此,就依王後吧。”
見秦王驷大步走了出去,芈姝渾身癱坐在地上,擦了擦額頭的冷汗。
玳瑁疾步進來,扶起芈姝,芈姝神經質地抓住玳瑁的手,急問道:“我是不是赢了,大王放過此事了。”
玳瑁扶起她,贊道:“是,王後。奴婢早就說過,您是秦楚聯姻的王後,是祭廟拜天過的王後,您有宗族地位,您有嫡子,任何人也動搖不了您的位置。”
芈姝嘴邊一絲自得的微笑:“對,就算是在大王面前,我也可以堅持自己的尊嚴,我也堅持住了,我第一次堅持住了。”
芈月亦得了消息,詫異:“大王這話何意?”
秦王驷坐在她的榻邊道:“寡人向王後提起過爲你晉位之事,但王後不肯同意。你是王後媵女,寡人不好越過王後攪亂内宮。”
芈月失望反而淡笑道:“妾身明白,妾身從來也沒有要讨封,大王真是誤會妾身了。”
秦王驷看着芈月這種淡定的表情,反而令他心頭火起道:“你這是什麽意思?寡人特來與你解釋,你不要恃寵而驕。”
芈月道:“妾身有何寵可恃,妾身何時可以驕過?”
秦王驷道:“你現在就是恃寵而驕。”
芈月強忍惱怒:“可大王體諒過妾身的驚恐和痛楚嗎?那種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的絕望,大王體諒過了嗎?妾身和子稷差點連命都沒有了,大王爲妾身讨過公道嗎?妾身體諒大王,忍耐下來,什麽要求也沒有提,大王還想怎麽樣呢?”
秦王驷道:“玳瑁已經行過刑了,難道你要寡人懲治王後嗎?”
芈月微笑:“妾身不敢,尊卑有序,妾身怎麽能與王後相比。”
秦王驷看着她的微笑卻越發刺目:“你既明白尊卑有序,當知道寡人不可能爲了你而廢後,寡人也不能爲了你而出面壓制王後,否則後宮就會亂序,寡人不能要一個亂序的後宮。”
芈月道:“所以大王就甯可放棄我和子稷,是嗎?既然如此子稷出生那日,大王何必從行宮趕回來,不如當日就撒手不管算了。”
秦王驷被激怒了也口不擇言起來:“是啊,當日救你的可是黃歇。你是不是後悔了,後悔沒有跟着他走?”
一言既出,兩個人都愣住了。
芈月仿佛不能置信地看着秦王驷:“大王、您說什麽……”
秦王驷欲言又止,一頓足大步走了出去。
芈月木然而坐,淚如雨下。
院子裏唐夫人正在囑咐缪辛一些事情,看到秦王驷走出,連忙笑迎上去,道:“大王……”
秦王驷視若未見,怒氣沖沖而去。
唐夫人愕然道:“這是怎麽了?”
唐夫人轉身急忙走進室内,看到跌坐在地的芈月,連忙将她扶起來。
唐夫人道:“妹妹,你這是怎麽了?”芈月伏在她懷中上痛哭起來,唐夫人道:“好好的,怎麽吵起來了?”
芈月哽咽着道:“沒什麽。”她拭了拭淚,強作無事。
唐夫人卻已經有些猜到了:“可是關于晉升位份的事?”
芈月勉強一笑道:“雷霆雨露皆是天恩,我豈敢爲這件事而争執。”
唐夫人輕歎一聲,轉而對外外吩咐:“缪辛,你進來見過芈八子。”
缪辛進來磕頭道:“奴才參見芈八子。”
芈月詫異地問:“怎麽是你?”
缪辛道:“大王吩咐,奴才從此以後就侍候芈八子。奴才給季芈請安,日後季芈有什麽跑腿的事盡管交給奴才便好。”
芈月有些不解,轉向唐夫人:“這……”
唐夫人道:“妹妹,你要體諒大王。王後執掌後宮,她若堅持,大王也沒有辦法。所以特别把跟在他身邊多年的缪辛派來到妹妹身邊,就是來給妹妹撐腰的。大王的苦心,妹妹可明白。”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