缪監出來得很快,魏夫人看到他手中捧着原樣不動的血書時,心裏一沉。
缪監一臉的憐憫、同情、歉疚,魏夫人看到這樣的神情,心就沉到了底。她不要看這個老閹奴這種虛情假意的表情,明明他對她,比誰都厭惡,這樣的表情,讓她惡心。而從他口中吐出來的話,卻更是讓她寒心!他說:“大王沒接,他說别拿這種割破指頭灑點血的東西表示誠意,若是犯了錯上呈血書有用,怕承明殿中将來會堆滿這種東西,他嫌氣味熏人。”
魏夫人隻覺得胸口一痛,一口鮮血噴出,整個人已經軟軟地倒下。
殿前宮女不由得輕呼一聲,聲音才發到半截,已經被缪監狠狠瞪了一眼,隻吓得後半聲也哽在嗓子裏,噎得差點翻白眼。缪監低聲喝道:“叫什麽,吵着了大王,你有幾條命?”
殿前侍候的寺人和宮女們都吓得掩口不住,一個寺人戰戰兢兢地指了指魏夫人:“大監,那魏夫人……”
缪監冷冷地道:“擡回披香殿便是,有什麽好叫嚷的。”
當下幾名内侍匆匆擡了步辇來,将魏夫人扶上步辇,擡回披香殿去。
一行人方走到宮巷,迎面剛好見芈月帶着侍女也坐着步辇過來。芈月見是承明殿的内侍,當下便叫侍人避在一邊,卻見步辇之上魏夫人昏迷不醒,口角邊盡是鮮血。
那幾名内侍見是芈月讓在一邊,反而不敢前行,一名内侍賠着笑上前道:“請芈八子先過吧,奴才們不打緊的。”
芈月便問:“步辇上是魏夫人吧,這是怎麽一回事?”
那内侍回道:“回芈八子,魏夫人在承明殿外跪了一整天,剛才吐血昏倒了。”
芈月一驚,問:“她沒事吧?”
内侍賠笑道:“芈八子您慈善,魏夫人想來是沒事的。”
芈月奇道:“什麽叫想來是沒事的?”
内侍隻得笑道:“這得太醫看了才知道啊。”
芈月方要問召了太醫沒有,話到嘴邊卻忽然明白,如今魏夫人待罪之身,後宮之事掌握在王後手中,若要召太醫,那自然也得先去請示了王後才是。
這内侍滑頭得緊,想來他隻是得了送魏夫人回宮的命令,其他的事,便不會多管,也不會多說了吧。當下輕歎一聲,揮揮手,坐着步辇先過去了。
月光下,魏夫人慘白的臉和嘴角的血痕顯得觸目驚心。
芈月不知道,爲什麽魏夫人一夕之間就失去了寵愛。可以說,她進宮,就是爲了扳倒魏夫人,這個目标是如此之難,難得她幾次折騰,幾乎要放棄了。可是誰也沒有想到,忽然間,她夢寐以求的事,就完成了。
剛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她被一股巨大的興奮籠罩着,她強烈地想知道,魏夫人是如何失勢的,到底是誰,做到了自己想做而沒有做到的事?
然而,她沒有動,也沒有出手,她在等。她想知道,一向狡詐的魏夫人在這種情況下,會如何想辦法脫身。她的打算,是冷眼旁觀,再作緻命一擊。
然後,她知道了魏夫人在承明殿前脫簪待罪,血書陳情。她在想,秦王會接受魏夫人的狡辯嗎?她是他的舊人,是公子華之母,就算是爲了公子華的顔面,他也會高舉輕放的吧。
可她沒有想到的是,秦王居然沒有見魏夫人,更沒有想到,魏夫人真的會落到這麽慘的地步。一刹那間,她感到的不是快意,而是寒意。
懷着這樣的心事,她一夜輾轉未眠。秦宮向她揭開了更深層次的面紗。
原來她以爲,後妃之間的争寵,是最可怕的,是殺人不見血的,這些後宮人心的陰暗,是最不可測的。楚威後如此,鄭袖如此,魏夫人亦是如此。然而那些後妃們搏殺争鬥的手段心術,放大了看,卻隻是小兒之戲。更可怕的是,不管後妃們有多少的心計、多少的手段,都不及君王之威,雷霆莫測!
此刻,她比誰都更強烈地想知道,魏夫人到底是爲了什麽,而失歡于秦王的。
她想,她能問誰呢?秦王,自然是不可能的,不知道是否可以從身爲王後的芈姝那裏打聽出一些事情來?
次日起來,她便去了椒房殿,求見芈姝。
芈姝很興奮,整個椒房殿都很興奮———諸姬失勢,諸芈自然得勢。
自王後入宮以來,最大的敵人便是魏夫人,而如今這個敵人倒下來,那是一場勝利,一場值得慶祝的勝利。一大早,芈姝便叫人開了庫房,取了絲帛珠寶,分賞諸媵女,人人有份,連奴婢之流,也都得了半匹帛去做衣服。
芈姝見芈月進來,便招呼她過去,教她去這一堆絲帛珠玉中挑選上等的,一邊又拉着她說個不停,一洩心中的快慰之情:“妹妹可知道,前日大王忽然查封披香殿,把裏面所有的宮女内侍都拿到内府去審問了。”說着開心地大笑起來,“我還聽說,昨日那踐人在承明殿前脫簪待罪,血書陳情,從早上跪到晚上,大王不見她,連血書也不收,最後她還吐血昏倒了。哈哈哈,這真是報應啊!”
芈月輕歎一聲:“是,昨夜我在宮巷之中,便遇到了魏夫人,一身素衣,科頭跣足,還吐了血,實是可憐。”
芈姝興奮已極,抓着芈月的手,問:“你看到了?快與我說,這踐人如何狼狽,如何可憐?”
芈月不動聲色地帶過話題,試探着問:“她落到如此境地,阿姊可知道是什麽原因?”
芈姝不屑地揮手道:“還能是何原因?必是她做的惡事太多,被大王知道了,所以這才真是罪有應得。”說罷似得了提醒一樣,“對了,咱們什麽時候親眼過去看看這踐人的下場。這真是天網恢恢,疏而不漏,當年她那麽嚣張,給我下毒,派那些野人伏擊我們,還害死了黃歇……如今我們終于可以報仇了。”
芈月聽她提到黃歇,心中一酸,險些失态。然而見芈姝興奮莫名,頓時警惕起來:“阿姊莫急,此事還須從長計議,不可打草驚蛇。”
芈姝聽她逆了自己意思,頓時惱了:“你這話是什麽意思?難道那魏氏不該死嗎?”
芈月隻得解釋:“阿姊,如今魏氏失勢原因未明,并不是因爲謀害我們而被處置,而是另外犯了案子。如今大王要如何處置她還未确定,如若阿姊現在就對她下手,反而惹起大王的憐愛之心,隻會适得其反。”
孟昭氏自恃自己更早服侍秦王,今日芈姝叫人挑選首飾珠寶,衆媵女本是推讓她先挑,不想芈月來了,芈姝頓時把她抛在一邊,先讓了芈月,心中本已經有些不忿。耳聽得芈姝熱情招呼,芈月卻是反應冷淡,甚至故意推诿,她本是靜靜地坐在一邊聽着,卻忽然插了一句:“季芈怕是有所顧忌吧。”
芈姝聽了這話,也疑心起來,便接着問了一聲:“妹妹到底有什麽顧忌?”
芈月看了孟昭氏一眼,見對方卻隻是帶着一貫的恬淡微笑,如同一直以來在高唐台一樣,永遠不溫不火,卻在所有的人未預料的時候說上一句,把火點着了,自己卻安然而退。
孟昭氏點着了火,而自己卻要去澆熄這把火,芈月隻能對着芈姝解釋:“阿姊,後宮妃嫔的命運,不在你我互相掐鬥,而在于前朝的政局變化。當日阿姊身爲王後之尊,被魏夫人派人下毒、伏擊,卻依舊奈何她不得。如今阿姊未曾出手,魏夫人已經落敗,那也隻不過是大王的心意變了而已。”
誰知那孟昭氏今日不知道吃錯了什麽,看似低眉順目,卻是冷不防又陰恻恻地接口:“可如果我們不乘勝追擊,那豈不是縱虎歸山?”
芈月轉頭厲聲斥道:“孟昭妹妹這麽有想法,何不自己出主意?”
孟昭氏似被她喝住,低頭不語,眼神卻透着一股子敢怒不敢言的意思給芈姝看。
芈姝更是不悅,冷冷地對芈月道:“好了,魏氏的事,你既不願意出手,就别管了。如今倒有一件最重要的事情,你來想想辦法。”
芈月隻覺得一陣頭痛,看芈姝的意思,不曉得又出什麽意外之事,隻得問:“什麽事?”
芈姝表情卻已經轉爲眉開眼笑,拉着芈月,一副貼心的樣子:“你也知道我的蕩乃是嫡子,你看當如何向大王提出,早日立他爲太子?”
芈月撫頭,歎息:“阿姊休要心急,公子蕩乃是嫡子,自然會立爲太子,若是過于着急,反而會令大王反感。更何況,這件事最好是等他長到三五歲性情初定時提出爲好,再不濟,也得過了周歲吧!”
不想季昭氏見姐姐被芈月呵斥,心中不服,竟陰陽怪氣地插嘴道:“難道季芈的意思,是覺得公子蕩過不了周歲,還是要等三五年以後看看公子蕩夠不夠聰明?”
芈月忍無可忍,抓住季昭氏這句話的語病,反手一掌打在季昭氏臉上,喝道:“你敢詛咒公子蕩,實在無理!”
季昭氏被芈月這一掌打在臉上,本要發作,聽了此言吓得邊哭邊申訴道:“王後,王後,妾身冤枉,我真的沒有詛咒公子蕩的意思。”
孟昭氏一驚,心中暗惱妹妹真是成事不足,她本兩句挑撥就打算不再說話,此時隻得站起來護住了季昭氏,一面以姐姐的身份不忿道:“季昭隻不過是順着季芈的話說下去,季芈怎可反誣于她?當着王後的面前,季芈居然動手打人,這實是不将王後您放在眼中啊……”
芈姝本對季昭氏生了怒火,被孟昭氏一言又帶歪了,轉頭斥責芈月道:“夠了,在我面前,你居然敢動手打人,哪裏還把我放在眼中?你既不願意給我出主意,就給我出去!”
芈月方欲勸:“阿姊……”
芈姝已經不想再聽下去了———她本性驕縱,入得秦宮,千忍萬忍,自覺已經忍辱負重至極,如今魏夫人倒下,她已經不用再忍任何人了,不管是敵人的嚣張,還是自己人的勸告,都無須再忍———當下沉了臉道:“出去。”
芈月已經明白她的用意,話不投機,無法再說,隻得站起來行了一禮,便轉身而去。
孟昭氏撫着季昭氏的頭,垂淚道:“都是妾身和妹妹多嘴,惹怒了季芈。”
芈姝道:“不關你的事。”
孟昭氏便不再說話了,誰也沒有看到,她眼中閃過的一絲得意。魏夫人若不倒,她自問沒有抗衡魏國諸姬的本事,可如今魏夫人倒了,那麽,同爲芈姝的媵女,她又何必屈居芈月之下呢。
她早已經看出來,芈姝與芈月雖然名爲姊妹,卻是面和心不和。尤其是芈姝身邊的傅姆玳瑁,更是對芈月猜忌異常。既然天予她這個機會,如果她不乘機奪取,那才當真辜負了昭氏家族送了她兩姊妹到秦國爲媵的心思呢。
芈月走出去,心中一片冰冷。她知道,當她第一次與秦王驷在一起的時候,以芈姝的性子,她與芈姝之間,終究是不能共處的。雖然她一直試圖延遲這種局面的到來,但是,如今看來,魏夫人一倒下,這種分裂便已經無法阻止了。
一個聽不進勸,隻會讓你替她解決麻煩,但卻永遠聽别人挑唆的人,得罪她是遲早的事,區别隻在于遲和早而已。
當日在楚宮裏,她敷衍楚威後、芈姝等人,因爲她知道自己總有一天會從那裏出去,要敷衍的日子也是有限,她能忍得下來。
後來入了秦宮,她想借芈姝的力量對抗敵人,爲黃歇報仇,也想借她的力量保護小冉,可倚仗芈姝的想法最終還是落空了,她終究還是靠自己争得了魏冉的活命機會,同樣也埋下了與芈姝決裂的導火索。
想到這裏,她已經能夠看得到芈姝将會在玳瑁、孟昭氏等人的播弄下,走向何處了。畢竟與她姊妹一場,她想,還是爲她做最後一件事吧。
她轉身看着椒房殿的房檐,輕歎一聲,回頭向前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