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孫衍的出走,魏卬的自盡,對于所有在鹹陽的魏國人來說,都是一場災難。
魏夫人得知此事時,已經遲了一步。
采蘩告訴她:“夫人,公孫衍挂印出逃,大王震怒,大索全城。城中與魏國有關的據點全部被破,人員全部被抓。”
魏夫人一驚:“公孫衍是否已經逃到魏國了?”
采蘩道:“是,大王親迎,已經拜爲魏國國相。”
魏夫人輕籲一口氣:“那就好。”
采蘩道:“可我們……”
魏夫人鎮定地道:“關我們什麽事!我等深宮婦人,豈知軍國大事?你不知道,我自然更不知道了!”
采蘩支吾道:“可是公孫衍出鹹陽那日,公子卬、公子卬讓人用您的銅符節調開追緝之人———”
魏夫人霍地站起:“你說什麽?”
采蘩的臉色也變了,哭着伏地請罪:“是奴婢之錯,請夫人治罪。”
魏夫人臉色慘白,手在袖中顫抖:“你、你不是說銅符節已經拿回來了,并且已經運送藍田玉回魏國了嗎?”
采蘩擡起頭來,也是臉色慘白:“是、是公子卬同奴婢這樣說的,可是、可是他并沒有真的這麽做,而是直到前日,要送公孫衍離開鹹陽時,才用您的銅符節去調開秦國追兵。”
魏夫人癱坐在地:“他、他爲何要如此害我?”
采蘩痛哭:“奴婢、奴婢也不知道。”
魏夫人凄然一笑:“是我的錯,我隻道他還是以前待人以誠的君子,卻不曾想到,一個人失去一切以後,早就已經變得瘋狂,而一個已經瘋狂的人,還裝出一副君子的樣子,就比一般的人瘋狂得更甚。呵呵,公子卬,我如今才曉得,他爲了達到目标,連自己的性命都不放在眼中了,又如何會顧及别人的死活呢?”
采蘩驚得渾身發抖,拉住魏夫人顫聲道:“那、那我們怎麽辦呢?”
魏夫人隻覺得全身發軟,但她強撐着重新坐定,咬了咬牙:“唯今之計,我們隻有抵死不認。隻不過是一枚銅符節罷了,又不是我r日要藏在箱子裏的,往來魏國的也不是我,中間若是被人丢失,豈能盡是我的過失?”
采蘩看着魏夫人的神情,終于戰戰兢兢地也爬了起來:“是,奴婢,奴婢……”說了半日,還是不曉得究竟要說什麽。
魏夫人籲了一口氣,揮手道:“你隻當此事不存在,你我什麽事也不知道。”
兩人正說着,忽然外面傳來采薇的聲音:“你們想幹什麽?大膽,未禀告夫人你們就敢闖進來……”魏夫人一驚,擡頭看到缪監帶着幾名内侍進來,向魏夫人施了一禮道:“夫人,奉大王之命,查辦魏國殲細案,内府要傳訊魏夫人身邊的采蘩、采薇和井監等人,請夫人允準。”
魏夫人臉色慘白,喝道:“大膽!我身邊的侍人,如何就成了内殲了?我去見大王申訴,我沒回來之前,我宮中任何人都不可以擅動,否則的話……”
缪監冷冷地打斷了她的話:“夫人,公子卬已經自盡了。”見魏夫人渾身一震,缪監看着她的臉色又加一句:“魏媵人已經被召往内府審問了。”
魏夫人一驚,欲站起,卻又坐倒,伸手指着缪監顫抖喝道:“你們……居然連我妹妹也……你們,你們太過放肆了!”
缪監繼續說着:“公子華身邊的太傅、保姆,大王均已經換過了,該問話的人,也都召去問話了。”
魏夫人看着這個眼神冰冷的内監,心中一沉,忽然尖叫起來:“好好好,有了新人,舊人就可以一筆抹殺了嗎?大王,大王這是也要棄我于西郊行宮嗎?”
缪監聽她提起庸夫人,眼神頓時淩厲起來,看着魏夫人的眼神如同毒蛇一般:“您不可能有這個機會。魏夫人,庸夫人沒有做過任何對不起大王的事,可您不一樣……”
魏夫人跌坐在地,怒視缪監,一字字似從牙齒縫中迸出:“是,我不一樣,難道大王真的忍心讓公子華無母嗎?”
缪監冷冷地看了魏夫人一眼道:“夫人,好教您得知,除了您以外,所有魏國媵女及侍從都要進内府過一遍。”說罷,喝了一聲:“帶走!”
魏夫人跌坐在地,眼睜睜看着采蘩整一整頭發,昂頭走了出去,采薇亦尖叫哭喊着被拉了出去,殿内外各種雞飛狗跳,衆宮女和内侍在叫喊聲中盡被帶走。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天色漸暗。
一陣冷風吹過披香殿内室,魏夫人打個哆嗦,猛地驚醒過來,驚惶地四處回望,整個宮殿空無一人。
魏夫人顫聲道:“來人,來人哪!”
整個宮殿卻空蕩蕩隻餘回響。
魏夫人站起來,赤着足跌跌撞撞地跑出去:“來人哪……”
她跑在走廊中,徒勞地推開一間又一間的側殿、耳房,甚至是婢女的下房,卻是空無一人,宮殿裏隻回響着她獨自一人驚慌失措的聲音:“來人,有人在嗎?還有人在嗎?人都到哪兒去了……”
魏夫人隻覺得仿佛被整個世界遺棄了似的。她赤着足,一直跑到了長廊盡頭,推開披香殿的側門。
宮門處,卻早已靜靜地站着兩個侍女,她們站在那裏,似乎一直就在,但又似乎根本沒聽到魏夫人滿宮的呼喚,也未曾進來,隻是靜靜地站在那兒,好像魏夫人若不開門,就永遠不會知道她們的存在。
她們見魏夫人出來,才一齊斂袖向她行了一禮,舉止整齊,臉上的微笑卻似刻上去一般,瞧着是笑,卻毫無笑意:“參見夫人。”
魏夫人的腳步猝然而止,她在這兩個陌生的侍女面前,本能地感覺到一陣危機。她希望自己能夠壓制住她們。她伸出手來,勉強挽起自己的頭發,高高昂起頭來,努力作高貴狀,但卻抑制不住臉上的肌肉哆嗦:“你們,咳咳咳,你們是……”
但見左邊的侍女應道:“奴婢鵲巢,參見夫人。”
右邊的侍女也應道:“奴婢旨苕,參見夫人。”
魏夫人心中一陣冰冷,跌坐在地。
“防有鵲巢,邛有旨苕。誰侜予美?心焉忉忉。中唐有甓,邛有旨鹝。誰侜予美?心焉惕惕。”這一首《防有鵲巢》,寫的正是有違常理的現象導緻的疑懼。這兩個侍女的名字,是專門用來賜給她的嗎?
這是,秦王對她的懷疑、對她的斥責、對她的厭棄嗎?
耳邊響着兩個侍女的聲音:“奴婢等奉大監之命,侍候夫人。”
魏夫人喃喃地道:“我要見大王,我要見大王……我什麽也沒做,大王不能這麽對我。”
忽然聽得一聲冷笑,一個女子慢慢從陰影裏走出來,看着魏夫人,眼中盡是恨意:“魏姊姊,事到如今,何須狡辯呢?”
魏夫人一怔,眼前之人,正是樊長使。她忽然想起方才缪監的話。他說魏國媵女及侍從均要進内府過一遍,而她的族妹魏媵人也已經進了内府,可樊長使爲何還在此呢?
樊長使卻自己将話都說了個透:“我身懷六甲,卻被你拿去當作陷害王後的工具,害得我早産險些身死,我兒天生體弱,便是我僥幸得了性命,卻也因此而纏綿病榻,容貌不複!你害我至此,夫複何言!”
魏夫人頓時明白,瞪着樊長使:“是你出賣我?”
樊長使哈哈一笑:“是啊,你位高權重,我自是奈何你不得。可是魏夫人,你聰明一世,怎麽就不明白,就算你有本事抹殺掉所有的證據,卻沒有辦法抹殺掉你做過這些事的痕迹,更沒有辦法抹殺大王心中的懷疑。隻要大王懷疑了你,我再說你什麽,大王都會相信。如今你再要見大王,又有何用?”
魏夫人顫聲問道:“你同大王說了些什麽?”
樊長使冷冷地道:“什麽都說了,你自入宮以來,所有的事,甚至你偷偷派采蘩出去,與魏公子卬的每一次私會,我都替你盯着、看着,替你記着的。”
魏夫人死死地盯着樊長使,她積威已久,樊長使縱然怨恨滿腹,也被她看得心寒,不禁往後縮了縮,然而一想到自己險些殒命,兒子先天體弱,終身受害,心中的怨念又壓過了害怕,挺了挺胸道:“魏夫人,這是你應得的報應,休要怨我。”
魏夫人看着樊長使,忽然大笑起來:“好、好,好妹妹,你不愧是跟着我的人,敢落井下石,也算有些手段。不過,有些事,你是永遠不會懂的。”她之前還極爲疑惑,就算是魏卬拿了她的銅符節助公孫衍逃走,秦王驷必然雷霆大怒,但是到了這般将她所有的侍從婢女盡數押走的程度,卻是出乎她的意料。
因此她惶恐、她失措,而秦王驷賜下這兩個名字中明顯存着猜忌和羞辱之意的侍女來,更令她如挨了一悶棍。
此時樊長使這般沉不住氣地跳出來,訴盡怨恨,隻當是耀武揚威,可以一雪前恥,卻不知道也将她需要的所有信息,都告訴了她。
而魏夫人,她最怕的是連敵人是誰也不知道,連自己應該如何辦也不知道。一旦有了目标,她便能夠迅速将自己武裝成一個戰士。
夠了,足夠了。雖然這一戰,她猝不及防,一敗塗地,擊倒她的卻不是她的敵人,而竟是她的盟友,她敗得不甘,敗得糊塗;但是隻要她還在,她的子華還在,她就能夠卷土重來。
魏夫人看着樊長使,微微一笑,原本蒼白的嘴唇忽然詭異地多了兩分血色:“多謝妹妹好意告知,我必不會忘記妹妹之情。”說着,她挽了挽頭發,優雅地昂起頭來,轉身一步步走回了殿内。
夜風起,足下是一片冰冷,她一步步如踩在冰上,赤着的雙足因爲剛才奔跑而開始發痛,每一步踩下去,都是鑽心的疼。今後她的前途,亦是一步步走在刀刃之上,可是,她魏琰,會一步步走下去,最終,走出這一片險境,重新踏上屬于她的寶座。
這一夜,整個宮廷,不知道有多少人爲這突如其來的變故,輾轉不得安枕。
次日清晨,承明殿外,魏夫人身着素服,卸去所有飾物,披散着頭發,赤足走到殿外跪下:“妾魏氏,求見大王。”
無人回應。
魏夫人對這樣的情況,已經有所預料。多年夫妻,讓她比誰都了解,秦王驷的心在真正冷起來的時候,會有多冷酷。然而預料得再充分,真正面對着的時候,仍然覺得一顆心揪緊,痛得難受。
魏夫人雙手呈上血書道:“妾身有罪,請大王賜罪。”
依舊無人回應。
魏夫人雙手無力垂下,血書置于膝上,一動不動地跪着。
但見承明殿中宮人内侍來去,日影變化,直至天色暗下來,依舊無人理她。
直至承明殿中燈光亮起,這時候缪監才走出來,走到魏夫人身邊,溫言道:“魏夫人,您還是回去吧,大王是不會見您的。”
魏夫人面色慘白,一片決絕:“若大王不見妾身,妾身就跪死在這裏,向大王請罪!”
缪監輕歎一聲:“魏夫人,您認爲大王會爲這種行爲而心軟嗎?”
魏夫人神情絕望,慘然一笑,雙手呈上血書:“求大監代我呈上血書,我感激不盡。”
缪監心中暗歎,若說後宮諸婦,他心中最不喜的,此婦當數第一。隻可惜,後宮婦人,他一個寺人喜與不喜,都毫無置喙的權力。然而在此刻,他卻不能不受她所迫,還得似被感動一般,一邊搖頭一邊接過血書,神情也帶了三分慘然道:“唉,魏夫人,您這又是何必呢?算了,我就替您去試試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