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芈姝答應,芈月松了口氣,旁敲側擊地勸道:“其實,大公主不一定非要嫁給燕王啊,列國自有年貌相當的諸侯和太子。雖然列國間通婚是平常之事,可是年紀懸殊,豈不是終身盡毀?”
芈姝同情地點點頭道:“是啊,若是換了我,也是不能答應的。”
芈月心中暗喜,忍不住确認一句:“那麽阿姊會爲大公主向大王求情嗎?”
芈姝自信地道:“我亦算得是孟嬴的母後,對她關照,也是應當。且我爲大王生下蕩,大王總要給我這個面子。”
芈姝說得自信滿滿,隻當自己若向秦王驷求情,必能得到答允。這日便乘着秦王驷來看兒子,一臉高興地抱着兒子逗弄之時,賠笑問:“大王,小童聽說燕國來向大公主求親,不知是替燕王求親,還是替太子求親?”
秦王驷舉着嬰兒,一上一下地晃動着,那嬰兒被逗得咯咯大笑,秦王驷一向嚴肅的臉上也露出笑意來。正在此時,聽了芈姝之言,臉上的笑意頓時凝結,他抱着嬰兒,小心地放在搖籃裏,令乳母帶下,這才道:“你怎麽問起此事來了?”
芈姝雖然覺得有些不對,但卻沒有太過警惕,隻賠笑道:“小童亦爲大公主的母後,關心大公主的婚姻之事,也是理所應當。”
秦王驷不動聲色地說:“你想知道什麽?”
芈姝笑問道:“敢問大王,是想将大公主許配給誰?”
秦王驷沉默片刻,方道:“燕王。”
“那怎麽成?”芈姝脫口而出。
秦王驷眼神冷冷地看向芈姝:“如何不成?”
芈姝在這樣的眼光下,也不禁有些怯意,小心翼翼地道:“燕王與大公主,實是年貌不能相配。”她本将此事想得極易,此刻見了秦王驷臉色,心中才有些怯意。隻想着她隻說這一句話,也算是盡了力了,若是秦王驷當真不聽,她也是無可奈何。
不料秦王驷隻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轉身便走了。
芈姝怔在當場,欲言又止,欲阻不敢,隻能眼睜睜地看着秦王驷離去,竟是茫然不知所措。
芈月心下稍安,過了幾日,又來打聽,不料這次竟被芈姝拒之殿外。芈月悄悄打點了芈姝身邊的侍女,方知芈姝的确爲孟嬴向秦王求過情了,不料卻觸怒秦王,芈姝失望之下,遷怒芈月,将芈月罵了個狗血淋頭,再不肯見她。
芈月無奈,想了想,決定還是去引鶴宮,先見到孟嬴再說。雖然此番爲孟嬴求情得罪了芈姝,但是,她卻不在乎。孟嬴給了她一份在這秦宮難得的情誼,爲了孟嬴,就算要她付出代價,她也在所不惜。
她進了引鶴宮,侍女青青紅腫着眼睛,向她行禮。
芈月一看就明白了道:“你們,已經知道了?”
青青哽咽着點了點頭道:“您快進去勸勸公主吧。”
芈月随着青青匆匆進來,就聽到屋裏噼啪作響,孟嬴正在大發脾氣,也不知道砸了什麽東西,聽到有人來,怒聲道:“要我嫁到燕國去,除非擡着我的屍體過去。”
芈月聽得裏面數名侍女的相勸之聲,見門口無人,想是孟嬴發怒,都進去相勸了,隻得自己掀了簾子進去:“公主。”
孟嬴看到芈月進來,先是有些驚喜,繼而委屈地差點落淚:“季芈……你、你都知道了?”
芈月握住她的手,難以理解:“怎麽會這樣?大王不是一向都是最疼愛你的嗎?怎麽可能會把你嫁給一個老頭……”
孟嬴一腔怨恨化爲委屈,伏在芈月懷中大哭:“你說,我都已經願意嫁到燕國去了,哪怕萬水千山、冰天雪地我也認了。可爲什麽不告訴我,要嫁的是個連孫子都有了的老頭子?秦國也是大國,我也是秦國公主,天底下男人都死光了嗎,憑什麽要逼我走這樣的絕路?我不嫁,我死也不嫁,再逼我我就一頭撞死……”
芈月撫着孟嬴的背,輕聲勸慰着她:“公主,公主,你别哭,事情沒到最壞的時候。大王不是還沒有下旨嗎?事情總有可以挽回的餘地吧。”
孟嬴聽了此言,眼睛一亮,推開芈月坐正道:“對,父王還沒有下旨,事情結局尚未可知,我……我這就尋父王去。”說着站起來,叫道:“來人,與我更衣、梳妝,我要去見父王。”
芈月看着孟嬴瞬時又恢複了活力,當下也忙着幫她梳妝完畢,見她離開,自己本也打算回去,卻終是有些不放心,還是留在了引鶴宮,等着孟嬴帶回消息來。
不料才過了沒多久,便見孟嬴大哭着奔了回來,芈月驚問:“大公主,怎麽了?”
孟嬴憤怒地揮着鞭子,将屋内所有的器物統統掃落,變成無數碎片,這才扔下鞭子,撲到芈月懷中大哭:“季芈,季芈,我父王,父王他好狠心,他、他真的要将我嫁給燕王那個老頭。我不嫁,我死也不嫁,他要嫁,就擡着我的屍體把我嫁出去!”
孟嬴卻是說到做到,自那一日起,便不肯進食,要以絕食相脅。
直到第三日上,芈月再也沒有辦法,隻有硬着頭皮,去了承明殿,欲求見秦王。
消息遞了進去,卻是毫無音信。芈月等了半天,才終于看到缪監出來,迎上去問:“大監,大王可願見我?”
缪監卻是滿臉爲難的表情:“季芈,大王還有要事,無暇見您。”
芈月怔了一怔,這時候,卻隐約聽得一個女子的嬌笑聲傳來。芈月細辨,卻是虢美人的聲音。她臉色一黯,對缪監道:“我明白了。”見缪監眼神飄忽,芈月轉身欲走,想了想還是再努力一下,“大監,我不是爲了自己而來,我是爲了……”
缪監卻打斷了她的話:“老奴知道,老奴感激季芈有心,可是此事,真不是您能插手的。”
芈月咬咬牙道:“我隻是不忍大公主……”
缪監神情嚴厲:“季芈……有些話,不是您這身份能講的。”
芈月黯然道:“我明白了,多謝大監指點。”
她是爲了孟嬴之事來見秦王,可是沒想到卻吃了個閉門羹,那麽,還有誰能救孟嬴?芈姝,已經爲了這件事恨上了她,其他人……她當真是想不到,還有誰能夠幫助孟嬴。
無奈之下,她隻得又去了引鶴宮。
孟嬴顯得更爲蒼白虛弱了,聽到外面有人走路的聲音,她吃力地擡起頭來,看到芈月走進來,先是眼神一亮,看到她的身後無人,眼神又變得黯淡下來:“怎麽樣,父王沒有來嗎?”
芈月走上前,跪坐在她身邊,歉疚地說:“對不起,我根本見不到大王。本以爲可以勸動王後替你說情,誰知道連王後都受到了斥責,說她不應該幹政。”
孟嬴憤怒地一捶席子:“這算什麽幹政!父王,你好狠心。原來我一直錯看你了,錯敬你了。”
見孟嬴隻捶得兩下,便無力坐倒,芈月知她是餓得太久,全身乏力,不忍看她繼續下去,想了想還是勸說道:“公主,你還是吃些東西吧,指望大王心軟是不可能的了……”她咬了咬牙,終于說道,“要不然,我們再想想其他的辦法?”
孟嬴狐疑地看看她:“其他的辦法?什麽辦法?”
芈月猶豫矛盾,看着孟嬴的眼神又不忍心,看了看兩邊的侍女,欲言又止。
孟嬴看出她的意思,揮退了侍女,問道:“你說,什麽辦法?”
芈月俯下身,在孟嬴的耳邊低聲道:“孔子曰,小杖受,大杖走。父母對兒女做的有些事情,可忍而忍,不可忍則走。”
孟嬴一怔,似有所覺,又似一時還沒有聽懂:“走?去哪裏?”
芈月緊緊地握住了孟嬴的手:“去哪裏都比嫁給一個老頭強啊。”這一刻,她想到了自己。她曾經想過逃離楚宮,逃離秦宮,可是最終她沒有逃離她的命運,泥足深陷;而此時,她希望眼前的這個好姑娘能夠逃離她的既定命運,如果能夠看着她最終逃離了,那麽也似乎自己的期待有一部分随着她逃離了,得到了自由。想到這裏,她更握緊了孟嬴的手:“孟嬴,你既然有死的勇氣,還有什麽不敢做的?”
孟嬴喃喃地道:“不錯,我既然有死的勇氣,還有什麽不敢做的?”她忽然站起來,一陣暈眩又讓她站立不穩。
芈月連忙扶住孟嬴:“公主,小心———”
孟嬴眼睛閃亮,拉住芈月,笑道:“你放心,我會小心的。我如今不會讓自己再被動無奈地承受命運了,又怎麽會讓自己不小心呢。”說到這裏,便高聲道:“青青———”
早候在外面的青青忙掀簾進來:“公主!”
孟嬴高聲道:“你去取膳食來,我要吃東西。”
青青喜極而泣:“公主,您總算願意用膳了,奴婢這就吩咐人給您送膳食來。”她一邊說着,一邊慌亂地往外退去吩咐準備膳食。
一時衆侍女擁入,扶着孟嬴坐起,準備食案。她的膳食早已備好,用滾水溫在食盒内,一聲吩咐,便先送了上來,這邊又有侍女去廚下吩咐再重新烹煮新鮮食物送上。
孟嬴先吃了一點湯羹面餅,又道:“你們準備熱湯,我要沐浴。再吩咐永巷令給我備車。青青,你給我準備行裝,我明日一早要出去。”
芈月見她的樣子,卻不像是私逃,這樣鎮定地吩咐準備行裝、備車,不禁詫異:“孟嬴,你、你這是準備做什麽?”
孟嬴卻忽然沖着她笑了笑:“這是個秘密。”見芈月神情不定,忽然起了頑皮之心,一把抓住了她的手道:“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明ri你可願與我一起走?”
芈月吃了一驚:“去哪裏?”
孟嬴神秘地道:“到時候你就知道了。”見芈月神情不定,推了她一下,道:“你去不去啊?”
芈月的心怦怦亂跳,她不知道孟嬴是什麽意思,但是她有一種直覺,孟嬴應該是不會害她的。她要同孟嬴一起出去,會是去向何方呢?若是孟嬴當真如她所勸,索性違逆秦王離宮而去,那麽她同孟嬴一起出走,會不會引來禍事呢?
可是,她在宮裏,如今是隻身一人,魏冉已經送出宮了,除此以外,還有什麽可顧慮的呢?
若是當真能夠離開,當真能夠離開……她的心忽然受了you惑,竟是有些止不住地心動了。轉念一想,又自暗笑,孟嬴便是再與秦王翻臉,卻也不至于在自己私逃的時候,非要拐帶着父親的姬妾同她一起逃走吧。
或許明日,孟嬴會帶着她,去看一些真正的秘密吧。她懷着這樣的心情,一夜輾轉,不能成眠。
次日清晨,芈月便早早起身,換了一身便于出門的行裝,到了引鶴宮,卻見孟嬴也已經梳洗完畢。數名侍女,擡着大包小包的行裝,跟随在兩人之後,自西門出冀阙,上了早已備好的安車,侍女随後亦登了廣車,一起驅車離了鹹陽宮,一路行來,直奔城外。
芈月自入鹹陽之後,這才是第一次出城,她看着周圍的景物變化,吃驚地問孟嬴:“公主,我們這是要去哪兒啊?”
“西郊行宮。”孟嬴說。
“西郊行宮?”芈月詫異,“如今還不到行獵的時候,爲何要去西郊行宮?”
孟嬴看着前方,神情傲然:“哼,我們去西郊行宮,是去找我的母親。”
“您的母親?”芈月有些吃驚,“您的生母不是早就……”
“是啊,我的生母早在我兩歲的時候就去世了,我要去見的是我的嫡母,也是把我撫養長大的養母,我父王的元妃———庸夫人!”孟嬴說。
“庸夫人———”這個名字,芈月入宮之初聽說過,她本以爲,這已經是一個被歲月翻頁過去的名字了,可是今日于孟嬴口中再次聽到,令她不禁大吃一驚。庸夫人,她還活着,她到底是一個怎麽樣的人呢?
孟嬴也看到了芈月的神情:“咦,你也聽說過她嗎?”
芈月謹慎地道:“是,聽說過。她是大王的元妃?”
孟嬴點頭:“是,父王做太子的時候就已經娶了她了,她是父王的妻子。”
芈月覺得,孟嬴在“妻子”這兩個字上,好像是特意地加重了語氣。她是秦王的妻子,那麽其他的人呢?如當初的魏王後,如今日的芈姝,那又是什麽?
“那些人,隻是父王宮中的女人罷了,無非是位分不同。”孟嬴輕蔑地說。
“妻子,是不一樣的,對嗎?”芈月輕輕地問。
“是的。”孟嬴斬釘截鐵地說。
“那她,爲什麽會在西郊行宮?”芈月問。
孟嬴輕輕地歎息一聲:“母親,是與父王和離的……”
“什麽?”芈月大吃一驚道,“和離?難道嫁給大王,也能和離?”爲什麽她聽到的卻是秦王驷爲了迎娶魏夫人,而将原配庸夫人置之别宮?當日她曾經爲庸夫人唏噓過,同情過,甚至抱不平過,可是她從來沒有想到,真相竟然會是“和離”。
坐在奔馳着的馬車上,芈月靜靜地聽着孟嬴的解說:“母親出身庸氏,庸氏是我們秦國大族,她一生驕傲,焉肯以妻爲妾?所以父王要娶魏氏女,爲了國家大計,她不能反對,可也不能居于魏氏之下,于是自請和離。”
“那,大王能同意和離?”芈月問。
“父王同意了。”孟嬴輕聲說,“他把西郊行宮及周邊的山脈賜予母親居住行獵……”
正說着,忽然馬車停了下來。芈月掀起簾子,仰頭看去,卻見面前一座冀阙,整個車隊已經停了下來。
自冀阙内迎出兩名寺人,跪下道:“參見大公主。”
孟嬴拉着芈月下了馬車,走入宮門,問道:“母親呢?”
寺人道:“後苑的牡丹盛開,夫人正在後苑賞花呢。”
孟嬴對芈月笑道:“好,我們去後苑。”
芈月隻覺得一顆心怦怦亂跳,她想到自己與秦王驷在一起的場景。秦王驷已經能令她無所遁形,片言便能折服了她。芈姝這樣驕縱的女子,魏夫人這樣心思詭秘的女子,在秦王驷面前,也都是服服帖帖。這樣一個天縱英才的君王,這樣一個能夠輕易玩弄人心的厲害之人,居然有一個女人,可以違拗他,甚至還能夠讓他低頭讓步。
那會是一個何等傳奇的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