芈月一聽,不由得駐足。自她承寵之後,一時不知道如何面對孟嬴,兩人竟也有幾月未曾見面了。她倒并非故意逃避,隻是一時卻想不出理由去見她,竟是有些情怯,然終究是挂念着的,此時聽得相關之事,不由得挂心更甚。側耳細聽,卻是兩個内侍正在一邊擦洗着地闆,一邊閑聊着:
“哎,你聽說了沒有,燕國派太子來求親了。”
“求親,向誰求親啊?”
“我們秦國除了大公主以外,還有什麽可與列國結親的公子公主啊。”
“對,肯定是向大公主求親,其實大公主也到了該出嫁的時候了。不過,燕國遠不遠啊?”
“聽說燕國是離我們秦國最遠的國家,在很遠很遠的地方,天之涯,海之邊,而且到了冬天就會下很大的雪,會冷得凍掉人的鼻子和耳朵……”
“大王竟然要把大公主嫁到那麽遠的燕國去?”
“爲大國王後,再遠也得嫁啊!”
芈月一怔:“燕國?”燕王年紀老邁,孟嬴青春年華,兩人并不匹配,想來必是配與燕太子哙吧。
她成了秦王驷的妃子後,對于别人都敢面對,唯有對于孟嬴,卻不免有些愧意。本來她去尋孟嬴,都是大大方方地去了,但那日以後,竟似覺得,找不到一個理由好讓她可以再次邁進孟嬴所居的引鶴宮一般。
如今聽了這事,正中下懷,便當作機會,去見孟嬴。當下徑直進了引鶴宮,孟嬴的侍女青青迎出,笑道:“季芈好些日子未來了,我們公主前日還念着您呢!”
芈月察其神情與往日無異,心中暗暗松了口氣,也若無其事地道:“我聽說你們公主的喜事近了,特來賀喜呢!”
青青果然是知道的,當下也笑了:“季芈休要再提這話,我們公主正爲此不悅呢。”
芈月詫異:“女大當嫁,這是喜事,何以不悅?”
青青卻也歎了一口氣:“不是這話。季芈,燕國太遠,實是讓人有些害怕……”
芈月理解地點頭,這時候孟嬴的心情,也當如她們當初在高唐台的時候,聽到要嫁到秦國的心情一樣吧。
青青引着芈月去了後院之中。此時正值春暖花開之時,孟嬴坐在花叢中,臉上卻是極爲糾結矛盾的神色。青青禀道:“公主,季芈來看您了。”
孟嬴站起來見了芈月,臉上的神情反而開朗了,笑道:“好啊,你終于肯來見我了。”
芈月臉一紅:“公主,我、我……”
孟嬴擺了擺手:“我知道你的心事,你以爲這樣我便會怪你了,會不理你了,是嗎?”
芈月知道她的意思,坐到她的身邊道:“不是,我隻是……不好意思見你。我原對你說,并無此心,誰知道還是走到了這一步!”
孟嬴拍了拍她的手,道:“你不必對我解釋,我又不是第一次認識你。我結交的是你,不是你的身份。我隻恨自己人微言輕,護不得你。”
芈月聽她這一說,知道她已經明白經過,道:“這又是誰告訴你的?”
孟嬴道:“你且猜猜?”
芈月搖頭:“我在這宮中都不識得幾人,如何猜得?”
孟嬴笑而不言,芈月卻猜想必是缪監,當下轉了話頭:“不知道公主近日可曾聽到過消息?”
孟嬴知道她要說的是什麽,臉一紅,啐道:“好啊,我隻道你是好意來找我的,誰曉得也是拿我來開心的。”
芈月笑道:“男婚女嫁,這是好事啊,如何是拿你開心?”
孟嬴的臉更紅了,好一會兒才道:“你、你也聽說了?”
芈月點頭:“是啊,聽說燕國的太子哙年少有爲,喜愛上古之制,頗有君子之風,料想是難得的良配。”
孟嬴有些害羞,又有些不甘:“燕國那麽遠,唉!”
芈月看出她的心事,問道:“公主可是怕遠嫁嗎?”
孟嬴低聲道:“我,我哪兒也不想去……我的确是害怕,我害怕所有未知之事……”
孟嬴素來英氣豪爽,芈月看着她少有的小兒女之态,想起昔日自己與芈姝等人在閨中之事,也不禁輕歎一聲:“是啊,我也跟你一樣。當日大家都說,秦國是虎狼之邦,我們還吓得都不敢來,甚至還說若是嫁秦人,甯可跳汨羅江。可是嫁過來一看,咦,還不是兩隻眼睛一張口,跟我們一樣是人啊。”
孟嬴被逗得撲哧一笑,問道:“真的嗎,哈哈哈,你們竟然這樣想過?”
芈月說:“可見害怕未知的事,是所有人的本性啊。不過在見到真相以前,與其害怕,不如試上一試。公主,你說對嗎?”
孟嬴自嘲道:“是啊,身爲國君之女,嫁誰都不是由得自己選的。”說到這裏,卻是頓了一頓,還是有些猶豫,“可燕國冰天雪地,是離大秦最遠的國家,我,我隻是有些……”
芈月知道這是少女皆有的離鄉怯意,勸道:“公主如果不喜歡燕國,也可以請大王改讓其他宗女出嫁啊。反正公主是大王最喜歡的女兒,大王總該爲您考慮。”
孟嬴眼睛一亮,但卻又息了心思,搖頭道:“季芈你說得對,我總歸是要有一嫁,嫁誰不都是一樣,何必費此周折?”
芈月也歎:“是啊,終究要有一嫁。”她意味深長地看着孟嬴,“可是這嫁誰,卻未必一樣。你是秦國公主,你要嫁,六國盡可嫁得。隻是人選,卻須好好挑選。”
孟嬴好奇地問:“你們當日在閨中時,也是這樣猶豫反複的嗎?”
芈月笑道:“是啊,誰不是這樣過來的呢。”說着壓低了聲音,“當時我們還把六國可嫁的諸侯、太子、公子等都曆數了一遍呢。”
孟嬴也來了興趣:“嗯,那我父王,你們是如何說的?”
芈月掩口笑道:“虎狼之國,虎狼之君,偌大年紀,而且前頭還死了一個妻子,自然是下等之選。”
孟嬴拍案大笑起來,又道:“是極是極,若是我們如今說起楚王來,豈不也是說,荊蠻之君,偌大年紀,前頭還死了一個妻子……”說到這裏,自悔失口,忙讷讷地看着芈月道:“我、我并不是這個意思……”
芈月掩口笑道:“不妨事,我們私底下說得你們,你們自然私底下也說得我們。”說到這裏也不禁歎道:“其實若說起楚王來,也當真是下等之選。”
孟嬴詫異:“這又是何意?”
芈月苦笑道:“此處隻有你我,說也無妨。我國大王耳根子軟,好聽婦人之言。如今王後去世,宮中唯有夫人鄭袖橫行,此人的心計手段,唉,當真是險惡之至!”
孟嬴吃驚道:“我素未聽你對人下過如此差的評語,難道……那魏女劓鼻之事,當真是鄭袖進讒所爲?”
芈月點了點頭,孟嬴倒吸一口涼氣。
芈月道:“你瞧着吧,我看楚宮,從此便隻有鄭袖夫人,而無王後,誰要做了王後,隻怕也要死在她的手裏。”
孟嬴不信地問:“宮中便無人管她?”
芈月道:“大王寵愛,能拿她怎麽辦?就連威後這樣的人,也拿她沒有辦法,隻能死死扣住‘毋以妾爲妻’這點,讓她無法成爲王後罷了。”見孟嬴神情郁郁,忙轉了話題道:“除了楚國之外,想來你也是不願意嫁到魏國去的。”
一提到魏國,孟嬴的臉色也變了,哼了一聲:“不錯,我讨厭魏國。”她對魏國女,是從來看不順眼的。
芈月又問:“那公主有沒有想嫁的國家?要不,趙國?”
孟嬴詫異道:“爲什麽是趙國?”
芈月分析:“韓國自申不害死後,國勢日衰,在魏、秦之間猶如騎牆,東倒西歪,且韓王平庸,大王豈會将公主嫁給韓王?可趙侯倒是人中龍鳳,如今列國相繼稱王,隻有趙侯仍不肯稱王,卻在厲兵秣馬,備戰不已。如此有大雄心之人,不在大王之下。”
孟嬴嗔怪地白了芈月一眼:“我以爲季芈無所不知,卻不知道竟連這個也不曉得。”
芈月低頭細想了想,赧顔道:“是了,原是我忘記了。”趙國先祖造父,本出自嬴姓,與秦國同姓,同姓自然不能婚配。當下也惋惜:“可惜了,人人都說列國諸侯,最出色的是秦王與趙侯,偏一個是你的父王,另一個卻又是嬴姓同宗。”再往下數,更是搖頭,“齊王年老,齊太子地暴戾成性,更非良配!”
孟嬴拍了拍芈月的手,知道她原是一番好意:“季芈,你轉了一圈話題,無非是想讓我解憂罷了。我也不是膽小之人,隻是一想到此去之後,家國遠在千萬裏外,可能再也見不到父王,且聽說燕國冬天冰天雪地,極爲難熬,不免傷感。”
芈月亦是唏噓,她們素日雖然也曾經騎馬射獵,有過男兒之志,但終究不能真的像男人那樣馳騁沙場,無非是從這一個深宮,嫁到另一個深宮罷了。而人對于未知的事物,對于遠方總有一種恐慌,會把将來想象得非常可怕。可是真的身臨其境,也不過如此而已。
芈月見已經開解了孟嬴,也十分高興,兩人便相約一起去騎馬,直至興盡方歸。
芈月别了孟嬴回蕙院,因天色漸晚,她見晚霞甚美,就帶着薜荔上了閣道,在高處緩行,看着夕陽西下,晚霞絢麗。
芈月邊走邊看,卻見迎面走來兩人,細看之下,認得是魏夫人帶着侍女采蘩。因着貪看夕陽,且傍晚處處是陰影,等到她發現對面是她不想見的人時,已經來不及了,隻得硬着頭皮迎上去,距對方有一丈距離時,方退到一邊,讓對方先過。
魏夫人卻不等她退讓,先笑吟吟地與她打招呼:“芈八子,好久不見,如何不到我宮裏來了,可是嫌棄我了不成?”
芈月想到自己陷于此境,便是對方所迫,心中暗恨,臉上的表情卻是不變,隻淺笑着答:“魏夫人客氣了,我身份低微,如何好去無端打擾魏夫人?”
魏夫人掩袖輕笑:“哪裏的話,芈八子如今甚得大王寵愛,隻怕我也要改口稱您一聲夫人了,何以妄自菲薄?”
芈月肅容:“位分之事,權屬大王、王後,夫人慎言。”
魏夫人似笑非笑:“可不是,位分之事,權屬大王、王後,芈八子你既得大王寵愛,又得王後信重,要提升位分,隻怕也是不難吧。”
芈月斂袖一禮,神情卻是極爲冰冷,已經不願意再與眼前的人搭話了。
魏夫人卻不肯放過她,上前一步冷冷地問:“芈八子有今日,也可以說是由我促成,怎麽沒有半點感激之情呢?”
芈月本不欲與她作口舌之辯,此時見她步步進逼,也不禁惱了,反口相譏:“魏夫人好算計,想來也是沒有料到,我不但沒有受你所制,反而因禍得福。如今魏夫人心中,不知道作何想?”
魏夫人卻也不惱,反而輕笑一聲:“你以爲我的算計錯了嗎?如今你與王後,可還能同心如一?那些與你一樣的媵女,是不是也心中不平?季芈啊季芈,你可知,天底下最不平的就是人心,最大的敵人,永遠不是來自遠方,而往往是你最親近的人。”
芈月臉色一變,擡頭看着魏夫人。對方這話,卻是正中了她的隐憂。她得到秦王之寵,與芈姝心結已成,而似孟昭氏這般曾經受幸而被冷落的媵女,自然是心懷不甘的,就連季昭氏、景氏、屈氏等人,也都躍躍欲試。
可是此刻,她自然不會如了魏夫人之願,擡起頭,淡淡一笑:“我知道夫人心中不忿,才出此言。失敗者有權利憤怒不平,我能理解。”
魏夫人的臉色也變了,輕哼一聲:“誰輸誰赢,還未可知。季芈,你說這話,未免太早。”
見魏夫人匆匆而去,芈月冷笑一聲,轉身離開。
回了蕙院,女蘿打水來,芈月洗去這一天的塵灰,卧席便睡,直至次日清晨醒來,也提了竹劍,到院中練習劍術。
她這一個多月受幸秦王,剛開始隻是跟着秦王習劍,但回到自己的居室之後,卻也習慣了每天清晨早起練劍,竟是一日不練,便覺得不适應起來。
等她練劍畢,女蘿服侍着她淨面更衣梳妝。芈月想起孟嬴之事,當下便讓薜荔取了錢币,派了個寺人出宮去燕國使館打聽一下此番求親是否爲了燕太子哙而來,燕太子哙爲人如何,性情如何,等等。
不料到了下午,薜荔聽了消息回來,竟是一臉的不能置信,悄悄地同她說,打聽來的消息竟是燕國王後去世,此番燕國是爲燕王向秦國求婚。
芈月也怔住了,如今的燕王已經五十多歲了,孟嬴未滿二十,這樁婚姻,如何使得?
想了想,終究還是不能輕易下判斷,當下便匆匆去了椒房殿尋芈姝。
而此時剛做了母親的芈姝,正是興緻最高的時候,見了她便親親熱熱地拉着說個不停,喜滋滋地隻說些嬰兒的趣事:“……你都不知道,這小小的人兒就這麽有趣,他就這麽含着指頭看着我,一會兒轉過頭去,一會兒又轉回來……我看着他一兩個時辰都看不夠……”
芈月含笑聽芈姝說上足足半個時辰了,也不見她停下,無可奈何之下,終于說了來意:“阿姊,有件事我想求你。”
芈姝心不在焉:“何事?”
芈月婉言道:“阿姊可曾聽說,燕國來向大公主求親?”
芈姝“啊”了一聲:“有這回事嗎?我還不知道呢。”她轉向芈月,詫異地問:“此事又與你何幹?”
芈月隻得道:“我聽說,燕國是爲了燕王來向大公主求親,可是大公主未滿二十……”
芈姝吃驚地道:“什麽,這不可能吧?”
芈月心中一松,道:“是啊,我也怕是聽錯了。若是當真,這着實是不能相配的。”
芈姝有些明白了:“你是要我幫你問問大王嗎?”
芈月點頭:“正是要請阿姊幫忙。”自公子蕩降生之後,對芈姝的禁足之令自然解除,甚至連秦王驷亦是常常來椒房殿看望小公子,芈姝與秦王見面的機會實是極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