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夫人微笑拍手:“季芈果然是聰明人。”
芈月長身立起,道:“想來是夫人要我做什麽。”
魏夫人笑着站起,走到芈月的身邊,蹲下來撫着她的臉,附在她的耳邊輕聲道:“季芈長得真是好看,怪不得人見人愛。我聽說王後強迫季芈侍奉大王,而季芈卻并不怎麽情願,是嗎?”她的聲音充滿了you惑和邪惡。
芈月的左耳邊感覺到她輕輕吹來的熱氣,強抑着厭惡和不安,扭過頭避讓開道:“此乃謠言。我本王後媵女,服侍大王是應有之分,何必王後強迫,何來我不情願?”
魏夫人低聲you惑道:“若是我令季芈出宮,安置你弟弟,你可願意?”芈月一驚,反而更不敢相信她,冷冷地道:“我說過,我是王後的媵女,任何事皆聽王後安排,實不敢自作主張。”
魏夫人輕笑一聲:“好個強項的孩子。”她轉坐了回去,吩咐道:“把那孩子帶上來!”
芈月聽着越來越近的男童呼叫聲,她的手用力摳着席子,緊緊地咬着牙關,一動不動,額頭的汗珠卻在一滴滴地掉落。魏夫人觀察着芈月的神色,越發得意,她輕輕擊掌,旁邊的門打開,井監揪着魏冉走進來。
魏冉在井監的手裏拼命掙紮道:“放開我,放開我!”擡頭看見芈月,忽然停住了聲音,緊緊地咬住了牙關。
魏夫人饒有興趣地看着魏冉和芈月表情的變化,招手令井監把魏冉提到她的身邊,撫着魏冉的小臉蛋,饒有興趣地問:“這孩子叫什麽名字?”
芈月答:“他叫魏冉。”
魏夫人笑了,對魏冉道:“這可巧呢,你也姓魏,與我同氏呢,回頭查查看,或許是我魏國的同宗呢。這麽可愛的孩子,沒個正經出身來路可惜了,将來如何立足!不如我收你做族弟,如何?”
魏冉年紀雖小,卻極是機靈,自然看得出魏夫人是敵非友,當下怒瞪魏夫人,緊咬牙關不開口。
魏夫人說了半日,見芈月與魏冉都沒有接話,掩嘴打個呵欠道:“真是無趣。井監,把那孩子帶下去吧。”
井監賠笑一聲:“是。”一邊拎着魏冉出去,笑道,“那老奴今日又要多個假子了,蠶室已經準備好了,老奴這便領這孩子去……”
芈月聽到“蠶室”二字,臉色大變,見井監拎着魏冉已經走到門口,厲聲道:“且慢!”卻見井監并不理她,隻管往外走,她看着魏夫人,終于頹然道:“夫人有什麽話,隻管說,何必如此作态。”
魏夫人笑吟吟地道:“井監,你且帶這孩子先下去,淨身之事,待我吩咐。”
井監已經走到門外,這時候才回頭行了一禮,道:“是。”
芈月心中痛恨,她縱然再智計百出,但遇上絕對碾壓一切的勢力之時,竟是毫無辦法。她痛恨自己竟是沒有半點反抗的能力,她甚至後悔,若是早早不顧一切地推動芈姝除去魏夫人,哪會有今日之困境!見井監出去,魏夫人猶在慢條斯理地清理着香爐,隻得低頭道:“夫人有話,便吩咐吧。”
魏夫人掩口笑道:“妹妹說這話就差了,我從來都是與人爲善的。”她停下手,沖着芈月嫣然一笑:“妹妹這樣绮年玉貌,若是隻以媵女身份終老秦宮,實在是可惜了。”
芈月看着魏夫人,沒有說話,她在等對方說出目的來。
魏夫人扭頭吩咐道:“采蘩!”便見侍女采蘩捧過一個匣子來,送到芈月跟前打開。魏夫人道:“先王後陪嫁中有個小臣之子叫魏誠,今年二十餘歲,與季芈年貌相當呢。我意欲爲你們做個媒,以這一對玉笄爲聘,如何?”
芈月不信道:“就隻如此?”
魏夫人笑道:“我都說了,我是與人爲善的,季芈信也罷,不信也罷,我當真就是愛重季芈的爲人,憐惜季芈無助,知道季芈之志,所以助季芈一臂之力罷了。”
芈月冷笑道:“夫人若是善意,隻管與我說便罷了,何必擺出這般陣仗來?哪有人做這樣的事,卻是爲了好心的?”
魏夫人掩口笑道:“我若不這麽說,隻怕季芈身不由己,便有這樣的心,也不敢有這樣的膽子違拗了王後,隻好委屈着自己,倒教我空抛了好意。”
芈月跪坐于席上,雙手緊緊地握着,腦中卻在急速地想着魏夫人的用意。表面上看來,魏夫人的要求既簡單又出于善意,簡直是完全爲了芈月着想,便是芈月自己所籌謀的事,也不過如此。
可是,芈月在心中冷笑,楚威後将她的母親向氏逐出宮的時候,用的亦是“恐你绮年玉貌,空誤青春,讓你出宮再匹配良人”這樣的名義,可最後向氏卻是活在地獄之中。
她發過誓,她的命運,要由自己主宰,她不會再任由别人擺布!尤其是眼前的這個蛇蠍女子,這個殺死黃歇的兇手,用這樣的手段逼迫她就範,那是絕不可能的!
芈月知道魏夫人爲什麽重重提起,輕輕放下,因爲如果現在就把她的企圖亮出來,達到目的的可能性就會很小,而唯有提出一個看似對芈月毫無傷害的主張,才會讓芈月以爲就這麽簡單便可以渡過難關而輕易答應。她隻要邁出這一步,那便是對芈姝的背叛、對楚國的背叛,那麽從此就落于魏夫人之手,任憑她擺布,甚至因此連累到身在楚國的芈戎、莒姬等人。
芈月垂下眼:“那夫人要何時放了我弟弟?”
魏夫人微笑着上前,親手将匣中的玉笄取出,幫芈月梳好了亂發,再把玉笄插到她的頭發上,笑道:“三日之内我會安排你們出宮成親。你們成親之後,就離開鹹陽,随他去大梁吧。你弟弟姓魏,我可給他在大梁安排個出身,如何?”
芈月擡起眼,微笑道:“多謝夫人想得周到。”
魏夫人微微後仰,似在欣賞芈月插上玉笄的模樣,滿意地點了點頭:“那好,明日我會派人跟王後提親,到時候季芈該知道怎麽答複王後了……”
芈月苦笑道:“王後會殺了我的。”
魏夫人掩袖輕笑道:“季芈真會說笑話。有我在,自然能夠保得你姊弟平安。”她有意加重了“姊弟”二字,想芈月應該能夠聽得懂她的意思。
芈月垂首應是。
魏夫人自然知道芈月心中暗恨,但是她卻是笃定得很,一個小小媵女,就算想掙紮,又能有多少能量!便是芈姝這個王後想在這件事中出手,也是無可奈何。不管此時芈月依不依從,她這個主持後宮的夫人要找她麻煩,真是随時随刻都可以。她的弟弟,便是她永遠的軟肋。
芈月伏地一禮,站了起來,走了出去。她看似臉上什麽情緒都沒露出來,但走到門邊的時候,卻因精神恍惚,竟撞上了門柱,雖然她很快回過神來,挺起身走出去了。
魏夫人看在眼中,露出了會心一笑。
芈月神情恍惚,如夢遊般走在宮巷中。魏夫人的狠毒、魏冉的哭叫和芈姝的冷漠、玳瑁的陰險交織在一起,讓她發狂,讓她恨不得殺人。
那一刻,她忽然明白了張儀當時要入虎狼之秦的心情。人到了最絕望的時候,隻餘恨意,什麽樣的代價,都願意去付出;什麽樣可怕的敵人,都無懼去挑戰;再瘋狂的事,都做得出來。
她神情恍惚地走着,忽然被人擋住,道:“季芈,大王在此,還不見禮。”
芈月一驚,回過神來,卻是缪監擋在了她的面前。擡頭一看,秦王驷坐在辇上,已經停了下來,正關切地看着她。
這一場景,與昨日何其相似,恰就在昨日,她也是面臨着這樣一場天人交戰的内心沖突,卻恰巧遇見了秦王驷,然後……
電光石火間,她忽然想到了昨日之事。
昨日,她抗拒芈姝給她安排的侍寝之事,然後遇上了秦王驷;當晚,秦王驷取消了與芈姝共進晚膳之事,于是,她逃過了一劫。
那麽秦王驷取消此事,是臨時起興,還是……還是見着她以後,知道了她内心的抗拒而取消的?
他會是這樣體察女兒家情緒的男人嗎?那麽,将自己面臨的困境告訴他,他是不是會幫助她解決這件事,會救她于危難?
芈月眼中閃過一絲興奮之情,向前踏上一步,張口欲言,轉眼神情又黯了下來。她想到了銅符節之事,想到了自己當日的天真。眼前的這個人,就算是善解人意的好郎君,可他同樣是一個君王,一個善于操縱權術、平衡内外的君王。魏夫人是什麽人?是他的愛子之母,是替他主持後宮多年深受他倚重的愛妃,疏不間親這個道理,她應該懂的。
不是嗎?之前,他明知魏夫人參與了伏擊新王後的陰謀,明明以賜藍田玉的方式察覺了真相,可是他什麽也沒有做。他依然在成婚的時候,讓魏夫人去操辦他與芈姝的婚禮,依然維護着魏夫人的體面,甚至在芈姝因懷孕心情浮躁而在無意中得罪他之時,讓魏夫人來敲打芈姝,讓魏夫人繼續代掌後宮。
就算把真相告訴他,他又會怎麽做?最多不過讓魏夫人放了魏冉罷了。魏夫人已經對王後造成實際的傷害,卻并未受到處罰;那麽她對魏冉這個小童連實際的傷害都未造成,就更不會受到任何處罰了。
而這一次以後,她依舊還是媵女,魏冉依舊在宮中,魏夫人下一次出手,甚至可能就會讓他們姐弟在宮中死得無聲無息。
這一刻,不知爲何,她的腦海中卻莫名響起了張儀說過的話。他說:“季芈,你不應該走的……”他又說:“再瘋狂的事,我又何懼去做,再強大的人,我又何懼去得罪他!”
是,我不能走,因爲我已經走不了了。是的,人到了絕境,再瘋狂的事,她亦不懼去做,再強大的人,她也要去鬥上一鬥!
她數番想過退,想過逃,想過離開,如今,她已經沒有退路,那便進吧,那便鬥吧。
她心中從茫然失措到心思千轉,到下定決心,曆經無數念頭,但表面上看來,卻是毫無異色,隻避讓、行禮。秦王驷略一停步,關懷地看了看她,見她行禮退到一邊,便擺擺手,車駕又要起步前行。
芈月忽然脫口而呼道:“大王———”
秦王驷疑惑地轉頭,芈月雙手握緊,無數句措詞翻轉,卻張口結舌說不出來。許多事想到的時候容易,可是真要去實行的時候,卻是千般勇氣忽然消失。
見秦王驷隻疑惑一下,便又轉回頭去,芈月忽然間一句話沖口而出:“大王想看妾身跳舞嗎?”
秦王驷一怔,又回過頭來,有些搞不清她的意思:“跳舞?”
芈月隻覺得心跳得快要蹦出胸口了,她理了理思路,鼓足勇氣上前一步,提起了舊事:“大王大婚之日,妾身欠大王一支舞。近日妾身自覺練習此舞已經熟練,不知大王有空一賞否?”她說第一句的時候,聲音猶自顫抖,但這一句出口以後,不知爲何,卻是越說越是流利,說到最後一句的時候,還不由得露出一個女師所教的妩媚笑容來。
秦王驷凝視着她的眼睛。她已經緊張到雙手顫抖,但卻努力保持着那妩媚的笑容,極力掩住眼裏那絲惶恐和懼意,帶着盈盈期盼迎上他的眼眸。秦王驷嚴肅的表情在她醉人的笑容中慢慢融化,露出一絲微笑來,颔首道:“寡人今日便有空。”
注釋
1炭墼(tànji):用炭末搗制成的圓柱狀燃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