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儀問:“你定于何處?”
芈月道:“魏都大梁。”
張儀一怔,擊案大笑:“善。”秦有芈姝,齊有芈姮,楚有威後,她既然要避開這些人,自然就不可長居這些地方。當她離開宮廷的時候,魏人便不會再成爲她的敵人,魏都大梁,反而成爲她最好的栖居之地。何況從大梁到周都洛陽亦是極近,在洛陽觀察天下,則是更好的選擇。
芈月微笑:“張子如此慷慨,可是哪裏發财了?”
張儀道:“你也猜猜看?”
芈月道:“猜不出來。”
張儀道:“往我們都熟悉的地方猜。”
芈月吃驚地道:“楚國?你又回郢都去了?那兒你可是滿地仇人啊,不是得罪了這個,就是騙了那個。”
張儀道:“哎,當初我張儀是無名遊士,自然不敢再入郢都。可我如今是秦國使臣,就算回去,他們也得将我奉若上賓啊。”
芈月道:“你去做什麽了?”
張儀道:“勸楚國與齊國斷交,與秦國結盟啊。”
芈月吃驚道:“大王能同意?”楚王槐可不是這麽容易聽從别人的人,況且齊楚聯盟已久,又是聯姻。縱然秦人娶了芈姝,但終究不如芈姮在齊國更久,更有手腕左右齊政啊。
張儀道:“自然,我說大秦會送他商於之地六百裏,他當場就答應了,還怕與齊國斷交得不痛快,派了勇士去辱罵齊君。”
芈月撫額道:“那六百裏地呢?”
張儀道:“大王給了我一塊封地,我給它取了個地名叫六百裏。”
芈月道:“那塊地有多大?”
張儀笑米米地伸出手來比畫道:“六裏。”
芈月扶着頭覺得不能支持了:“大王肯定會發瘋的。”
張儀得意地道:“不怕他發瘋,就怕他不發瘋。他要發瘋,就會亂來,他要亂來,就會死得更慘。”
芈月忍不住問:“張儀,你爲何要這麽做?”
張儀表情忽然凝住,長歎一聲道:“爲什麽?”他忽然伸手打開一張大的羊皮卷,那是一張列國的地圖,道:“季芈,你來看。”芈月探頭,看着地圖,張儀道:“你看到沒有,這地圖上的國家,在周天子時代,曾經有三千諸侯。自平王東遷以後,大國并吞小國,封臣瓜分大國,甚至臣下奪國篡位。到三家分晉之時,隻剩得二十餘家諸侯,勢力最強者,爲秦楚韓趙魏燕齊七家。此後這國與國之間的形勢,看似疆域時時在變,但大國對峙之勢卻僵持不變,已經一百餘年。”
芈月看着地圖半晌,才說道:“那現在是不是又到了變的時候?”
張儀擊案道:“不錯。周天子之制,是維持封建之制不變,而在當今之世已經完全不合時宜,所以列國紛紛變法。其中李悝于魏國變法,吳起于楚國變法,申不害于韓國變法,鄒忌于齊國變法。你可知這些變法,結果如何?”
芈月低聲道:“都沒有成功。”
張儀道:“爲何不成?”
芈月道:“屈子曾經說過,變法害宗族之權,侵封臣之利,因此變法之臣,不是不得好死,就是妥協退縮了。”
張儀一拍桌子道:“就連秦國的商君變法,也差點人亡法消。列國之中,繼任之君無不廢新法,複舊法。可隻有當今的秦王,殺商君,卻仍然推行新法。”他眼中透着狂熱的光芒道:“你知道這意味着什麽?”
芈月隐隐有所感覺,不由得問:“意味着什麽?”
張儀道:“意味着隻有秦國才有可能成爲破局之國,改變這天下的運勢。”
芈月忍不住道:“那會出現什麽樣的結果?”
張儀握住芈月的手道:“不管什麽樣的結果,都可以讓你我不枉此生,青史留名。”
芈月抽離了自己的手,而張儀仿佛陷入了某種狂亂中,興奮地走來走去。
張儀道:“所以我張儀,要做這個推動之人,要成爲大秦青史上,最重要的人。”
芈月道:“大秦最後會走向何處?”
張儀道:“不知道。也許如長虹貫日,一氣呵成沖天直上,讓這個天下爲之改變。也許撞得粉身碎骨,我們所有的人都會化爲塵灰。但是,大丈夫生則驚天動地,死則轟轟烈烈,絕不可無聲無息過此一世。我張儀,要借秦國的風帆,若能一怒而諸侯懼,安居而天下息,則不枉此生,不枉此生!再瘋狂的事,我又何懼去做,再強大的人,我又何懼去得罪他!”
他近乎癫狂地來回走動,忽然停下來直視芈月道:“季芈,你不應該走的,此時此刻你能夠在秦國,這是上天賜給你的機會啊。你不可以逃避,不可以放棄。”
芈月看着他的神情,仿佛受到了莫名的影響似的,竟似乎也要與他一起狂熱,一起投身這種撼動天下、改變曆史的行動之中。
她收斂了心神,站了起來,向張儀行禮,道:“多謝張子。隻是,我不過是個小女子而已,這樣的江山争霸,非我所能。”
張儀也不說話,隻看着她走出去,才微笑道:“你以爲你走,便能走得了嗎?”
張儀以六百裏地爲諾,遊說楚王與齊國斷交。那楚王果然貪圖利益,迫不及待地和齊國絕交,之後向張儀索取六百裏地。誰知那張儀隻給了六裏地,還說那塊地就叫六百裏。楚王惱羞成怒,發兵攻秦。丹陽之戰秦軍俘楚軍統領屈匄和楚将七十多人,斬首八萬楚軍,楚國還失去了漢中郡。
此事一出,天下震驚。
政治上的格局,也改變着後宮的格局。
披香殿,魏夫人将手中的竹簡往下一拍,哈哈大笑道:“天助我也。”
衛良人拾起竹簡,看完之後思索片刻才道:“楚國經此一戰,在列國面前丢盡了臉。魏阿姊,此事若是運用巧妙,就可以教王後不得翻身,甚至連她腹中的孩子也……”
魏夫人道:“怎麽說?”
衛良人附在魏夫人耳邊低聲說話。
魏夫人大喜,握着衛良人的手道:“妹妹不愧是女中鬼谷,此事若成,必與妹妹同享富貴。”
衛良人低頭,掩去眼中異色道:“阿姊,我倚仗阿姊才能夠在秦宮立足,這原是我的分内之事。”
魏夫人看着竹簡,百感交集道:“我魏國當年本也有争霸之能,隻是先王在時,先失衛鞅于秦,又失孫膑于齊,才落得受秦、齊攻擊,國勢衰落,而我更是因此失了王後之位。列國争霸,一步錯,步步皆錯,國勢一弱,翻身就比登天還難。”
椒房殿外室,芈姝将手中的絹信重重拍在幾案上,怒道:“張儀小人,張儀小人,枉我信他,枉我贈他厚禮,竟然如此卑鄙無恥!”
玳瑁道:“王後息怒,事情已經發生,生氣也是無濟于事。王後懷着身孕,凡事要多爲孩子考慮才是。”
芈姝怒沖沖地道:“我如何能息怒!我爲楚國女,嫁入秦國,楚國興則我地位穩固,楚國弱則我地位不穩。這張儀害我楚國,我豈能容他!”
孟昭氏是昭陽侄女,她比芈姝更着急了解其中的政局變化。依着楚國慣例,如若政局有重大失誤,楚王雖然傷了顔面,卻還依舊是楚王,但負責國政的令尹卻很可能要換人。當下急問道:“王後,這信裏說的是什麽啊?”
芈姝氣得眼睛都紅了:“那張儀去了楚國,欺騙我王兄,說是要贈他六百裏地,換取楚國和齊國斷交。”
孟昭氏吃了一驚,道:“齊乃大國,屈子幾次出使齊國,才換得與齊國的結盟,更得齊國願意擁楚國爲合縱長。六國合縱是建立在齊楚聯盟之上。
若是齊楚斷交,則六國合縱就毀了,我楚國這麽多年在列國中發号施令的地位就完了。”
芈姝痛苦道:“可不是,丹陽一戰,屈匄大敗,我楚國竟失去了漢中郡。”
孟昭氏霍然站起道:“此皆張儀爲禍!此人當初就是個無恥小人,因盜和氏璧被我伯父毒打,此人必是因此而恨上我楚國。王後,此人不除,必将爲禍。”
正說話間,阍乙匆匆忙忙地跑進來道:“王後,王後,不好了!”
芈姝道:“怎麽?”
阍乙道:“大王今日在朝堂上,新設官位。封張儀爲相邦,司馬錯爲将軍。”
芈姝轉頭問孟昭氏道:“這是什麽意思?”
孟昭氏道:“公孫衍原爲大良造,如同楚國令尹,集軍政大權于一身,乃大王之下可以制定法令、号令群臣的至尊之人。可如今權力三分,國政歸于相邦,軍政歸于司馬錯,大良造的權力,就被架空了。王後,您一定要想辦法,萬不能任由此佞臣既壞楚國,又壞秦國。”
芈姝看向孟昭氏道:“那怎麽辦?”
孟昭氏急道:“必須除去張儀。”
玳瑁連忙勸阻道:“王後,不如召季芈一起商議。”
孟昭氏冷冷地道:“玳姑姑太相信季芈了吧,卻不曉得季芈與那張儀往來密切……”
芈姝脫口道:“我不信季芈會坐視張儀危害楚國。”
孟昭氏道:“季芈怎會涉及此事……不過,她與張儀交好,必會偏信張儀,袒護張儀。”
芈姝點頭道:“不錯。”
孟昭氏道:“王後,如今張儀成了相邦,他接下來必會推行以楚國爲目标的國策,且會在行動上無所不用其極。若是秦楚交惡,王後您可怎麽辦啊!”
芈姝道:“不行,我必須去阻止大王。”
孟昭氏道:“不錯,王後您就算不爲自己着想,也得爲肚子裏的小公子着想。若是秦楚交惡,将來想立小公子爲太子,必會招緻大将的反對。”
芈姝一掌擊下道:“我現在就去找大王。”說完帶人坐着辇車,直往宣室殿。
見王後辇車到來,缪監忙匆匆從殿中跑出來,賠笑迎上芈姝:“老奴見過王後。”
芈姝道:“讓開,我要見大王。”
缪監道:“王後請留步,大王正召見大臣,恐有要事商議。”
芈姝道:“見哪位大臣?”
缪監猶豫道:“這……”
魏夫人的聲音從芈姝身後傳來道:“王後還是别爲難缪監了,大王正在召見相邦張儀,嘉獎備至,如何有空見您呢?”
芈姝猛地轉過頭來,看到魏夫人笑吟吟地走過來,芈姝怒道:“怎麽什麽事都有你啊?”
魏夫人道:“大王如今嘉獎了張儀,轉眼他就更得寵了。王後嘛,就更奈何他不得了。楚國新敗,王後,您就别這個時候進去自找沒趣了。”
芈姝被激起怒火,推開缪監,闖進殿去。缪監阻止不及,深深地看了魏夫人一眼,轉身追了進去。魏夫人冷笑一聲,轉身離開。
此時殿内秦王驷正與張儀一起站在幾案上,看着地圖指點江山,門外卻忽然傳來缪監的聲音:“王後,王後,您不能進去。”
秦王驷眉頭一挑,擡起頭來,看到芈姝不顧缪監阻攔,已經闖進來了,不悅道:“王後,你來此何事?”
芈姝一眼看到張儀,指着張儀道:“此爲何人?”
張儀一揖道:“臣張儀,見過王後。”
芈姝怒氣沖沖地一甩袖,怒斥道:“哼,反複無常的殲佞小人,滾開!”秦王驷的臉頓時沉了下來,芈姝卻猶未發覺,上前一步,走到秦王驷的幾案前絮絮叨叨:“大王,您任這樣的小人爲相,豈不讓列國笑我秦國無人?豈不讓列國以爲我秦國也是反複無常、欺詐無信之國?”
秦王驷惱羞成怒,用力一拍幾案,喝道:“大膽!”
芈姝怒氣沖頭,全無畏懼,道:“臣妾說的難道不對嗎?列國之間,以信爲本,如此失去信用,将來如何能在列國之中立足?更會讓列國群起排斥秦國,敵視秦國,包圍合剿秦國。爲圖小利而失大義,得不償失。”
秦王驷凜然而立道:“大秦自立國以來就是在别國的包圍合剿之中殺出一片天地來的,大秦從來不懼與天下爲敵!王後,你應該好好閉門反思,怎麽樣才是一個合格的秦國王後!”
芈姝急怒攻心,道:“大王,難道臣妾如此良言相勸,您竟然執迷不悟嗎?”
秦王驷道:“執迷不悟的是你。婦人幹政!王後,你眼中已經沒有寡人了嗎?缪監,送王後回宮!”
缪監上前行了一禮道:“王後,老奴送您回宮。”
芈姝用力一揮袖轉身欲走:“誰敢動我!”不料她舉動過大,一時失去平衡摔倒在地。
缪監吓得趕緊伸手去扶,聲音都變了:“王後小心……”
芈姝捂着肚子痛叫:“啊,我肚子好痛……”
秦王驷一把推開缪監,将芈姝抱起,急道:“快叫太醫!”
注釋
1觸蠻之争:出自《莊子·則陽》。蝸牛的兩隻觸角各有一個小國,左爲觸氏,右爲蠻氏,二者因細小的緣故而起争鬥。以此諷刺世間爲小利而興的紛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