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君之後,再無商君。
商鞅之後,天下策士看到了這份無與倫與的成功,紛紛向着鹹陽進發,自信能夠再創商君這樣的功業。然則,秦國再不是當初那種窮途末路到可以将國運孤注一擲地托于策士的秦國,秦王驷自商君之後,好不容易在維持新政與安撫舊族中間找到平衡,亦不願意再出來一個商君經曆動蕩。
國不動蕩,何有策士的用武之地?
公孫衍雖然坐在商鞅曾經坐過的位置上,但内心卻知道,他永遠不可能再造商鞅的神話。撥劍四顧,他有一種說不出來的焦慮,他尋找着每一個可以建立功業,可以操縱政局的切入點。
與魏卬的交往,是舊誼,也是新探索。而魏夫人試圖立太子的遊說,又何嘗不是一個試探秦王心意的方式。
公孫衍冷眼旁觀,一開始,秦國諸臣亦是觀望。但不料近日卻漸有風聞傳說,說秦王本就有意立太子,所以才會縱容說客遊說。
此言流傳,便有一些臣子們悄然動心。之前秦宮之中幾乎都由魏女獨寵,公子華亦可算得秦王最喜歡的兒子。之前許多人猜測魏夫人可能爲繼後,雖然這個猜測被楚女入秦的事所打破。但是,焉不知秦王會不會爲了勢力上的平衡,而立楚女爲後,魏子爲儲呢?
便有臣子暗忖,若秦王當真有此時,此時能夠搶先上書,擁立公子華爲太子,便能夠向未來的儲君賣好。便是猜錯了,此時楚國來的王後連孩子都未懷上,也不會有什麽不好的後果。這樣一來,在朝堂上便有大夫上書,請立太子。
此時并非立太子的最好時機,秦王還在盛年,王後新娶,嫡子未生,而庶子卻有數名。然而,如果秦王計劃對外擴張,那麽他不會在此刻立太子,因爲他對江山有無限的期望,那麽他對于儲君,同樣有着無限的想象。如果秦王想對國内進行政策的變更,則他會在娶楚後之後,再立魏子,以安撫兩個強鄰,好讓自己推行對内計劃中無掣肘之苦。
公孫衍想試一試,隻有零星的上書是不夠的,隻有演化成讓秦王驷不得不應對的事情,才能夠測試出秦王真正的心意來。
且他身處高位,對君王心意更要測知一二,魏夫人素日常有信息與他,他亦投桃報李,加之魏卬又曾向他請托。如此,種種原因聚在一起,于是他在推動着群臣把此事越演越烈之後,最終也順水推舟,加入了請立的隊列。
公孫衍在等着秦王驷的回答,然而忽然有一人加入進來,打亂了他的節奏。
客卿張儀直至公孫衍發出請立的建議之後,忽然發難,而站起來表示反對,他以秦王春秋正盛,議立者是有意推動父子對立。又雲王後尚無嫡子,若是将來王後生下嫡子,則二子之間何以自處?
張儀于朝堂,洋洋灑灑,大段說來,看似直指公孫衍,卻又句句抓不着把柄,他的話語又極富煽動力,最後甚至讓許多原本保持中立的人,不知不覺亦對他的話連連點頭。
秦王驷不置可否,隻說了一句容後再議,便退了朝。
消息傳至後宮,魏夫人心中一涼,知道最好的時機已經失去,不由地将張儀恨之入骨。
芈姝聽到消息,卻是欣然已極,忙找了芈月來一起慶祝:“妹妹,今日朝議,張儀駁了公孫衍等人議太子之立,這真是太好了。”
芈月也笑着恭喜道:“想來大王必是正等着阿姊的嫡子出世,才好立爲太子呢。”
芈姝得意已極:“我亦作此想。”說着便令人去請示秦王是否與王後共進晚膳,并說要親手制楚國之佳肴,請秦王品嘗,這邊又令人準備厚禮,令芈月再去謝過張儀。
她今日心情極好,于是又再一次勸芈月搬回到她殿中居住,見芈月又以與幼弟居住不便爲由拒絕,便不在意地道:“有什麽關系,讓你弟弟也一起住進來罷了。”
見芈月不以爲然,她想了想,還是附在芈月的耳邊低聲把原委說了:“我聽說,男孩子的陽氣足,有助于婦人懷上兒子……”
芈月瞪着芈姝無言以對,這種忽發的奇想,也不知道是誰灌到她腦子裏來的,想了想,正色問她:“阿姊,這種事,你還有什麽聽說過的,甚至已經在做過了?”
芈姝臉紅了紅,欲言又止,芈月還待再說,卻見玳瑁已經笑得一臉殷勤地過來了,她素來厭惡這個楚威後身邊的惡毒婦人,又知芈姝是因着楚威後的緣故,又是極易聽信玳瑁的話,當下便不願再說,隻叮囑一聲:“大王是個心裏有數的人,魏夫人又虎視眈眈,阿姊莫要多做什麽,落人話柄。”
芈姝亦知她是好意,也忙應下了,芈月便讓女蘿取了禮物,再度出宮去了張儀府中。
芈月将一盒金子放到張儀面前,問他:“張子早知道有今日?”
張儀坦然叫侍童把金子收下:“張儀愛财,隻會自取,不會乞求,也不會被錢财所驅使爲奴。”
芈月看了他的神情,忽然感覺到了一絲熟悉的狡黠之色,忽然若有所悟:“我記得當日張子在楚宮時,亦曾放風說要往列國,爲大王尋找美人……”
張儀大笑拍膝道:“知我者季芈也……”
芈月驚得不再跪坐,而長身立起,雙手按在幾案上,似居高臨下俯看張儀:“所以這件事從頭到尾都是張子一人操縱?是你放風說大王要立太子,把所有的人都算計進去了?”
張儀搖頭道:“起初這事,我倒是沒有插手。原隻是那位魏夫人想要我遊說大王立太子。我本來不感興趣,但後來聽說她又向公孫衍等許多重臣都一一送禮……”
芈月便已明白:“那她真是自作聰明,卻不知傷其十指不如斷其一指,若是人人都求到,人人都答應幫忙,那不成功也就是人人都沒有責任了。而且,她尤其不應該在求了張子以後,又去求大良造。”她揶揄道:“以張子你比針眼還小的心胸……”
張儀大笑:“季芈不必擠兌我!不錯,我張儀的心胸可以容納四海,卻也會锱铢必較。我與公孫衍不合,她卻先求了我再去求公孫衍,是欺我不如公孫衍嗎?”他自負地一挑眉:“所以我故意放出風去,說大王有意議立太子……”
芈月又坐了回去,還舒緩了一下坐姿:“結果,魏夫人上了當,王後也上了當!”見張儀微笑,不禁有些詫異:“張子挑起這種事端,難道就僅僅隻是爲了取财嗎?”
張儀笑道:“敢問季芈,這天下是什麽樣的天下。”
芈月道:“大争之世,人人皆有争心,不争則亡。”
張儀點頭:“對極了,不争則亡。可我問你,争從何起,爲何而争,争完以後呢?”
芈月一怔:“這……”
張儀伸出雙手,握緊又放開:“這雙手可能掄不動劍拉不開弓,可是天下争鬥,卻在說客謀士手中。大争之世,隻要有争鬥就是說客們謀利之處。說客沒有王權沒有兵馬也沒有财富,如果天下太平無事,說客們就永遠是說客。可是人心不足,争權奪利,想要付出最少代價得到最多的東西,那就必須借助說客謀臣的力量,說客們挑起争鬥,就能夠借别人的勢爲自己所用,今日身無分文,明日就可一言調動天下百萬兵馬爲他的一個理念、一個設想而厮殺争鬥。在這種争鬥中,輕則城池易手,重者滅國亡族。争由說客起,各國君王爲利而争,争完以後,仍然是說客來平息争戰。”
芈月聽着張儀這一番話說完,忽然隻覺得有一些自己原來的觀念受到了沖擊,她自幼就學于屈原,學得是家國大義;她喜愛莊子的文章,講的是自在逍遙。卻從來不曾有人似張儀那樣,将玩弄人心、謀算山河的事,說得如探囊取物,說得如案幾遊戲,甚至說得如此激烈動人。
她的内心受到了極大的震撼,久久不語。
張儀亦不再說,隻是面帶微笑,靜靜地看着她。這個女子,在他最落魄的時候見着了他,看過他最狼狽的樣子,他亦見過她最痛苦、最絕望的時候。
他是國士,她亦是國士。在他的眼中,她是楚國公主也罷、是秦宮後妃也罷、是一介婦人也罷,對于他來說,她是那個與他第一眼相見,便能夠與他在頭腦上對話的人。他能懂她,她亦能懂他,這便足夠。
現在,她是一隻未曾出殼的雛鷹,混混噩噩,不敢邁出最關鍵的一步來,便如他當日混混噩噩地在昭陽門下一樣。但他很有興趣,看着有她啄破自己的殼,一飛沖天的那一刻。
他願意等,因爲對于他這種過份聰明的人來說,這個世界其實會在大部份時間因此顯得很無趣,能找到一兩件有趣的事,是值得慢慢等的,若是太急,反而無趣了。
其實黃歇亦是一個很聰明的人,隻是,黃歇的身上少了一些有趣的東西。那些東西,非經黑暗而不足有,卻因經曆了黑暗,顯得更危險、也更吸引人。
這種體質,他有、秦王有、眼前的這個女子身上,亦有。
也唯其如此,有些話,他願意告訴眼前的這個女子,因爲他知道她能懂,哪怕她現在不懂,終有一天會懂的。
而她一旦懂了,這個天下,将會有不一樣的走向。
芈月獨自出神了很久,才幽幽地道:“張儀愛财,隻會自取。所以你利用了王後和魏夫人之争而獲利,更在挑起風波和平息風波後,擡高了身份。”
張儀微笑:“你要這樣理解,也算可以。”
芈月道:“難道還有其他的用意不成?”
張儀冷笑:“後宮如何,與我何幹,太子誰做,與我何益。你忘記了,我是什麽人?”
芈月慢慢地道:“張子是策士,要的就是立足朝堂,縱橫列國。”
張儀點頭:“不錯。”
芈月繼續想着,她說得很慢,慢到要停下來等着她想好:“你不是收禮辦事,是借禮生事,
張儀撫須微笑:“知我者,季芈也。”
芈月卻歎了一聲:“我卻甯可不知你。”
兩人沉默無語。
這時候,庑廊上的腳步,或許才是打破沉默最好的插入。
張儀身邊那個侍童恭謹地在門外道:“先生,魏夫人又派宮使來了。”
芈月站了起來:“張子,容我告辭。”
張儀卻舉手制止道:“且慢。”見芈月詫異,他卻笑道:“季芈何妨暫避鄰室,也可看一出好戲。”
芈月會意,當下便暫避鄰室,但聽得那侍童出去,不久之後,引了數人,腳步雜亂而沉重,似還擡着東西進來。便聽得鄰室有人道:“奴婢井監,見過張子。”
但聽張儀淡淡道:“井監有禮。
又聽得井監令小内侍将禮物奉上:“張子,這是魏夫人的一點心意,請張子笑納。”
張儀道:“無功不受祿,張儀不敢領魏夫人之禮。”
井監揮手令小内侍退下,陪笑道:“張子說哪裏話來。其實我們夫人對張子是最爲看重的,隻是身邊總有些過于小心的人,想着人多些事情也好辦些,卻不曉得得罪了張子。夫人也曉得做事差了,因此特派奴才來向張子賠禮。”事實上,魏夫人恨得差點想殺了張儀,幸好衛良人及時相勸,又請教了人,這才決定結好張儀,這個人既然不能除之,便不能成爲自己的障礙,若能爲自己的助力,才是上上策。所以,最終還是派了井監來示好。
張儀故作思忖:“非是我張儀無情,隻是你家夫人斷事不明。人人都以爲大良造是國之重臣,求他自然是更好。隻是越是人人都認爲可做之事,做起來就越不容易成。”
井監道:“張子這話,奴才是越聽越糊塗了。”
張儀道:“凡事有直中取,曲中取,這兩條路徑是不一樣的。敢問立公子華爲太子,你家夫人意欲直中取,還是曲中取?”
井監尴尬地道:“嘿嘿,張子,瞧您說的,此事若能直中取,還來求您嗎?”
張儀一拍大腿道:“着哇,求我是曲中取,求公孫衍是直中取,一件事你們既想直中取,又想曲中取,以昏昏思,能成昭昭事焉?”
井監恭敬行了個大禮道:“張子之言,如雷貫耳。還請張子教我。”
張儀道:“大王春秋正富,嫡子未生,他哪來的心思這會兒立太子?若早依我,以非常之法曲中取,此事早成。偏讓公孫衍在朝堂上提出來,豈不是打草驚蛇?以後若再提立公子華爲太子的事,隻怕張不開嘴了。”
井監抹汗道:“正是,正是。”
張儀道:“唯今之計,那就隻能曲中取。我且問你,大秦以何立國?”
井監不假思索:“大秦以軍功立國。”
張儀微笑不語。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