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明殿廊下,秦王驷正閑來踱步,聽得缪監回報,隻淡淡地說了聲:“病了?”
缪監看着他的臉色,道:“是。大王要不要……”
秦王驷繼續踱步:“王後叫禦醫看過了沒有?”
缪監忙道:“叫的是太醫李醯。”
秦王驷哦了一聲,看了缪監一眼,道:“你這老物倒越來越閑了,一個媵女病了,何須回我?”
缪監陪笑道:“這不是……大王說看奏報累了,要散散步、說說閑話嘛。”
秦王驷看了缪監一眼,并不理他,又自散步。
缪監隻得又上前陪笑道:“大王,藍田送來一批新制的美玉,大王要不要看看?”
秦王驷擺擺手:“寡人懶得看,交與王後罷!”
缪監應了聲:“是。”
秦王驷忽然停住腳步,想了一想,道:“去看看吧!”
缪監連忙應了一聲,叫缪乙快步先去令玉匠入準備着迎駕,自己親自侍奉着秦王去了。
披香殿魏夫人處,魏夫人亦聽了此事,低頭一笑,道:“病了?”
侍女采桑笑道:“是啊,聽說是病了,還病得挺重的。”
魏夫人懶洋洋地道:“既是病了,就叫禦醫好好看看,可别水土不服,弄出個好歹來。”
采桑會意,忙應了道:“是。”
魏夫人皺眉道:“采蘩呢?”
采桑知她是問另一個心腹侍女,采蘩更得魏夫人倚重,早些時候卻奉了魏夫人之命出宮,如今還未回來,忙禀道:“采蘩還不曾回來呢!”
魏夫人面帶憂色,歎道:“真是無端飛來之禍——但願此番能夠平平安安地度過。”
采桑知她心事,勸道:“夫人且請放心,這些年來,夫人又有什麽事,不是平平安安地度過呢!”
魏夫人想了想,便又問:“那個叫張儀的,真得很得大王之寵信?”
采桑忙應:“是,聽說如今連大良造也要讓他三分。”
魏夫人沉吟:“他若當真有用的話,不妨……也給他送一份厚禮。”
采桑亦又應下了。
魏夫人卻越思越煩,隻覺得千萬樁事,都堆到了一起,卻都懸在半空,無處可解。她坐下來,又站起來,又來回走了幾步,出了室外,卻又回了屋内,終究還是令采桑道:“你叫人去宮門口守着,見采蘩回來,便叫她即來見我。”
采桑應了。
魏夫人卻又道:“且慢,你先去請衛良人過來!”
采桑忙領命而去。
魏夫人輕歎一聲,終究還是坐了下來,叫人上了一盞蜜汁,慢慢喝着。這些年來,她并不見得完全相信衛良人,許多事情,亦是避着衛良人,但在她每每心煩意亂之時,叫來衛良人,她總能夠善解人意地或開解,或引導,能夠讓她煩躁的心平靜下來,也能夠給她提供許多好的思路。
所以,她不完全相信她,但卻不得不倚重于她。
芈月卻越發沉重了,芈姝派了數名太醫,卻是越來越每況愈下。芈姝十分着急,便問孟昭氏,到底應該如何是好?
孟昭氏一言卻提醒了她,說:“季芈妹妹之病,隻怕不是普通的病吧。”
芈姝一驚,問她:“如何不是普通的病?”
孟昭氏卻道:“小君還記得您初入秦國時,在上庸城所遇之事嗎?”
芈姝驟然而驚:“你是說,難道在這宮中,在我這個王後面前,也有人敢弄鬼?”
孟昭氏道:“若是在小君這裏,自然是無人敢弄鬼,隻是季芈妹妹處,則未免……”
芈姝聽了微微颔首,歎道:“都是季芈固執,我也叫她住到我這裏來,她偏要獨居一處!”芈姝入秦,侍女内宦輔臣奴隸數千,一切事物,皆不假于人手,如上庸城那樣受制于人之事,自然是再不會發生,但芈月獨居蕙院,侍從人少,自然就有可能落了算計。
孟昭氏便建議道:“不如讓女醫摯去看看?”
芈姝猶豫:“女醫摯醫術,如何能與太醫相比?”其時宮中置女醫,多半是宮人産育或者婦人之症,有些地方男醫不好處置,故而用女醫,女醫亦多半專精婦科産育。芈月之病并不屬此,所以芈姝自恃已經正位王後,亦是第一時間叫了秦國的太醫。孟昭氏此議,實是令她吃驚萬分,亦是令得她對自己的環境,産生了不安的感覺。
孟昭氏看出她的心事,忙道:“女醫摯雖然隻精婦幼,論起其他醫術,自不能與外頭的太醫相比。可是若是季芈症候有錯,讓她去多少也能看出個一二來吧。”芈姝不禁點頭,當下便令女醫摯前去看望芈月。
芈月聽說女醫摯來了,忙令其入見。女醫摯跪坐下來,正欲爲芈月診脈。芈月卻淡淡地道:“不必診脈了,我沒病。”
女醫摯亦歎道:“季芈的确是沒有病,你是心病。”
芈月沉默片刻,歎了一口氣道:“不錯,我是心病。”
女醫摯道:“心病,自然要用心藥來醫。”
芈月搖頭:“我的心藥,早已經沒有了。摯姑姑,你是最知道我的,當日在楚國,我一心一意想出宮,以爲出了宮就是天高憑鳥飛,海闊任魚遊。可是等到我出了宮,卻是從一個宮跳到另一個宮。本來,我是可以離開的,可是能帶我離開的人,卻永遠不在了。我原以爲,進來,能圓一個心願,求一個公道。可公道就在眼前,卻永遠不可能落到我的手中來……那麽,我還能做什麽,就這麽在這四方天裏,混混噩噩地掐雞鬥狗一輩子嗎?”
女醫摯聽了,也不禁默然,終究還是道:“季芈,人這一輩子,不就這麽過來了嗎,誰不是這麽混混噩噩的一輩子呢,偏你想得多,要得也多。”
芈月苦笑:“是啊,可我錯了嗎?”
女醫摯亦苦笑:“是啊,季芈是錯了。您要什麽公道呢?您要公道,人家也要公道呢。她辛辛苦苦侍候了大王這麽多年,連兒子也生下來了,最後忽然來了個王後壓在她的頭上,對她來說,也認爲是不公道吧。您向大王要公道,可大王是您什麽人,又是她什麽人呢?從來尊尊而親親,論尊卑她爲尊您爲卑;論親疏,大王與她夫妻多年,還生有一個公子。疏不親間,是人之常情,不管有什麽事,大王自然是維護她爲先,憑什麽要爲你而懲治她呢?”
芈月歎息:“是,我正是想明白了,所以,我隻能病。”
女醫摯歎:“季芈的病,正是還未想明白啊!”
芈月點頭:“是,我的确還未想明白。若想明白了,我就走了。如今正是還想不明白,所以,走又不甘心。”
女醫摯沉吟,道:“事情未到絕處呢。若是有朝一日,王後生下嫡子,封爲太子。到時候若由王後出面,不管尊卑還是親疏,都是形勢倒易,要對付那個人,就不難了。”
芈月搖了搖頭道:“魏夫人生了公子華,大王爲了公子,也不會對魏夫人怎麽樣的。太子……不錯,若是我們能想到,魏夫人更能想到,她一定會在阿姊生下孩子之前,争取把公子華立爲太子的。”
女醫摯一驚:“正是,那我們可得提醒王後。”芈月看了女醫摯一眼,女醫摯便已經明白,點頭道:“我會把這話,帶給王後的。”
芈月亦是想到此節,隻是這話,若她不顧一切拖着病體去說,不合适,若教侍女去說,更不合适。唯有在女醫摯探望之時,叫女醫摯帶話過去,方是最合适的。
女醫摯診脈畢,便要起身,芈月卻道:“醫摯既然來了,薜荔,你去把藥拿來給醫摯看看。”
女醫摯一驚:“什麽藥?”
便見薜荔捧着一隻藥罐和兩隻陶罐進來,将這三隻罐子均遞與女醫摯,女醫摯不解道
:“這是什麽?”
薜荔道:“這是三個太醫看過季芈之後開的藥方,奴婢把藥渣都留下來了。”女醫摯轉頭,看到芈月冷笑的神情,便已經明白,當下一一察看了三隻罐子裏的藥,擡起頭來,歎息:“有兩貼藥倒也無妨,隻這一貼……”她指着其中一隻陶罐裏的舊藥渣道:“用藥之法,熱者寒之,寒者熱之,溫涼相佐,君臣相輔。季芈隻是内心郁結,外感風寒,因此纏綿不去。可這藥中卻用了大寒之物又沒有溫熱藥物相佐,若是吃多了就傷身甚至卧病不起。”她看了芈月一眼:“季芈想是察覺了什麽?”
芈月吃力地坐起來道:“看來我果然是打草驚蛇了,人家如今便乘我病開始下手了……”
女蘿連忙上前扶着芈月坐起來,着急地道:“那怎麽辦?”
芈月冷笑道:“既然知道了尊尊親親之禮,我還能怎麽辦。女蘿,把藥罐子拿到門外,砸下去。”
女蘿驚詫地道:“砸下去?”
芈月道:“不錯。”
薜荔卻有些明白了,便道:“季芈何不将計就計,若是她們一計不成,隻怕再生一計,豈不更糟?”
芈月卻冷笑道:“我不耐煩跟她們玩,裝中計裝上當裝無知裝吃藥,她們還得把這些藥一罐罐送過來。砸吧,砸得越響越好,這宮裏的聰明人太多,我就做這個不聰明的人好了!”陰的怕橫的,橫的怕不要命的,她連死都不怕,還怕這些。倒是魏夫人,她既然處處愛用陰謀,隻怕這要顧忌的地方,會比她更多吧。
蕙院的宮女女蘿捧着季芈服過藥的罐子,在蕙院門口當場砸得乒乓作響,藥罐的碎片,罐中的藥渣,散落一地,竟是無人收拾。
這藥渣碎片便散落在門口,整整一天。直到傍晚時分,才見不知何處過來的兩個小内侍,将這些碎片藥渣都收拾走了。
芈姝聞訊也派了人來收拾時,才發現這些碎片藥渣俱已不見,及至問到蕙院的侍女薜荔女蘿,爲什麽要把這藥罐摔到外面的時候,兩個侍女俱是裝傻充愣,隻說是季芈吩咐,這樣可以驅邪避瘟。而芈月又一直“病重不醒”,芈姝亦是無奈,也不知道她到底打的什麽主意隻得作罷。
而這砸碎的藥罐藥渣,此時正擺在缪監面前的幾案上。缪監敲了敲幾案,問太醫李醯道:“你看出什麽來了?”
李醯久在宮中,這等事,豈有不明白之理,當下隻是讷讷地道:“依下官看來,隻怕是用藥有誤。”
缪監似笑非笑:“你确定,是用藥有誤?”
雖然天氣已經轉涼,但李醯仍不禁在這樣的眼神下抹了把汗,更加小心地解釋道:“大監,這人之體質不同,醫者高下不同,且醫科各有所長,或有或誤診誤判之處,也是難免!”
缪監點了點頭:“你倒是個謹慎之人,我看你開的藥方倒妥,既這麽着,季芈之病就交給你了吧。”
李醯隻得應了:“是。”
見李醯出去,缪監收了笑了,又問缪辛:“披香殿如何?”
缪辛乖覺地回答:“披香殿魏夫人前日說自己頭疼,叫了太醫看診!”
缪監悠然道:“恐怕這以後,魏夫人頭疼的時候會更多呢。”
缪辛低頭不敢回答。
缪監看着他,心中暗歎。他這一生,自爲太子身邊小豎童做起,到今日人人尊一聲大監,這一生經曆風雨無數,便是收養的十個義子,以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壬、癸爲名,到如今亦隻剩下乙與辛二人,其餘人或是跟随秦王征戰沙場而死、或因涉入宮闱陰私而死、或犯錯被殺被責被貶、或對他心懷不忠而被他自己所處置。
便是如今這兩個義子,缪乙外憨内殲、缪辛卻是外滑内直,将來的造化如何,亦是隻能看他們自己了。
想到這裏,他站了起來,問道:“大王今日可有旨意傳哪位夫人侍奉?”
新王後初迎,三月廟見之前,秦王幾乎日日宿于清涼殿,沒有再召幸其他夫人。直至廟見返馬之禮以後,返回宮中,秦王始開始召幸其他宮人。
當下,缪辛便道:“今日大王召的是衛良人。”
缪監沉吟:“哦,是衛良人啊!”
馳雲殿,衛良人接了口谕,沉吟良久,便叫了小内侍畢方,道:“魏夫人宮中的采蘩若要出宮,你給我盯着她,看她去了哪裏,有誰跟她說話,做了什麽事情?”
畢方一驚,但他素日受衛良人恩惠良多,之前亦是向衛良人賣過魏夫人處的消息,便也應也了。
見畢方收了錢退出,侍女采藍難掩憂心,道:“如君,您真的要這麽做嗎,若是讓魏夫人知道了,可就……”
衛良人擺手阻止了她再說下去,輕歎一聲,道:“我也不知道應該如何是好?你也當知道,我衛國已經是衰落小國,母族無勢。當日東周公送我入秦,原也不過後宮有人,可拉攏秦國之助力,爲東周增加庇護。我入宮後不得已依附魏氏,隻爲了生存需要。可如今楚女入宮,宮中格局大變,而魏夫人行事越來越過份,我實在是惶恐,将來若是出了什麽大事豈不連累我等。”
采藍不解道:“如君真覺得,楚女會勝過魏夫人?”
衛良人搖頭道:“不是楚女會勝過魏夫人,而是我怕魏夫人行事,犯了大王的禁忌。後宮之争,大王雖懶得理會,但大監的一雙眼睛,卻是盯着每個角落,隻要不涉子嗣,不涉人命,女子之間嫉妒相争,鬧得再厲害,大王也不會在乎的。但若是涉及前朝,涉及國與國之間的事,再小,大王也不會容得。”
采藍點頭:“還是良人了解大王。”
衛良人苦笑:“越是在夾縫中求生,越是要比别人多長一個心眼。好了,不可讓大王久候,你趕緊幫我梳妝吧。”
這一夜,衛良人服侍秦王之後,甚得歡心,還得賜一批藍田新貢的玉飾。
王後芈姝聽到這個消息,卻是砸了一隻玉盞。
而這一切後妃們的明争暗鬥,芈月卻是全然不知,她的病自換了李醯之後,也一日日地好了起來,十幾日後,便已經差不多痊愈了。
當下,她便先去清涼殿向芈姝問安。此時芈姝正在玳瑁和珍珠的服侍下試着新的秋裝,看到芈月進來,興奮地道:“妹妹,你看我穿這件绛紅色的這件衣服好看,還是那件杏黃色的衣服好看?”
芈月笑道:“阿姊穿什麽都好看。”
芈姝放下衣服歎道:“唉,好看有什麽用?”
芈月奇道:“阿姊怎麽了?”
芈姝揮手令侍女們退下,潸然淚下道:“大王,大王前日去了馳雲殿。”
芈月一怔:“馳雲殿?衛良人?”見芈姝點頭,神情郁郁,她亦是無奈,隻得勸道:“阿姊,您嫁的是一國之君,按制他是該有六宮九嫔,八十一世婦的男人。這樣的一事,也是無可奈何。”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