芈月好奇地挑起簾子向外看高大的城門,輕軒籲了一口氣,這便是鹹陽城了啊。
鹹陽始建于夏,屬禹貢九州之雍州。周武王滅商,封畢公高,畢地便是今日之鹹陽,後秦孝公遷都鹹陽,至今也不過數十年而已。
鹹陽自行商君之法,人員往來,便要以符節爲憑,張儀取了自己的銅符,讓軍士去關門驗了,便從專用通道進入。
那軍士驗過銅符,便捧着回去要送回給張儀,芈月卻正于此時掀簾,忽然見那軍士手中的銅符,啊了一聲道:“你手上捧着的是什麽?”
此時庸芮正騎馬守護在馬車邊,見狀便問:“季芈,怎麽了?”
芈月便問:“那是何物?”
庸芮答道:“那是銅符,持此符往來車輛免查免征。”
芈月哦了一聲。庸芮問道:“季芈在何處見過此物?”
芈月搖了搖頭,笑道:“沒什麽。”
當下無話,一路到了驿館,與芈姝相見。
芈姝早已經相迎出去,拉着芈月的手,淚盈于眶,半晌終于一把将芈月拉進自己的懷中道:“我不知道有多後悔,讓你代我沖出去。我每天都在後悔,小冉也天天哭着要阿姊。後來知道你還活在,在義渠人的手中,我就說不管花多少代價我也要把你救回來。天可憐見,終于讓你回來了,回來就好,我們再也不分開了。”
芈月深深一拜道:“多謝阿姊贖我回來。”
芈姝嗔道:“你我姊妹,何用說這樣的話來。你爲我冒死引開戎人,我又當怎麽謝你?”說着拉了她的手坐下,說起自己到了鹹陽,求秦王驷相救之事,因義渠人草原遊牧,大軍圍剿不易,且此時必會提高警惕,如若一擊而中,反而連累芈月性命。因此提出派人贖她,張儀因剛剛入秦,自告奮勇與庸芮一同前行。
說完之後,看着芈月,忽然感歎:“我本允了你與子歇一起離開,可是如今子歇不在,你如今孤身一人,又當如何着落?”
芈月沉默不語。
芈姝想了想,又道:“這些日子我一直想着你回來了,又當如何安排。思來想去,你如今也隻能随我一起進宮了。”
芈月搖頭道:“阿姊,我不進宮。我曾經和黃歇約好一起周遊列國,如今他不在了,我就代他完成心願。”
芈姝一怔,料不到她竟如此回答,忙問:“那你弟弟怎麽辦?”
芈月道:“他當然是跟我一起走。”
芈姝想了想,還是勸道:“妹妹,難道你還不明白嗎,我們從楚國到鹹陽,帶着這麽多臣仆,這麽多護衛軍隊,可還差點死在亂軍中。你一個女兒家帶着個小孩子,憑什麽周遊列國?”
芈月沉默了。
正當芈姝以爲已經說服她了以後,芈月忽然問道:“阿姊,黃歇的屍骨可曾收葬?”
提起此事,芈姝亦覺心中酸楚難忍,掩面而泣道:“不曾。”
當日亂軍之中,甘茂帶着芈姝等向武關而逃,中間幸而遇上樗裏疾來接應。隻是當時兩邊交戰,楚國所攜人手多半是宮人奴隸,兩軍中驚惶失措,死傷無數,所以樗裏疾也隻能掩護着她們暫時先退到武關,直到義渠兵擄人退去,樗裏疾與甘茂會合,點齊武關之人沖殺,卻也隻尋到義渠營地裏的了些遺留之物。在武關之後,才清點人手清理财物,芈姝此時亦想起黃歇,派人前去戰場收屍,豈知方一夜過去,戰場上便上有秃鹫啄食,下有野狼分屍,許多屍體竟是都已經殘缺不全了。衆人無奈,隻得揀了些重要的物件,所有缺殘不全的屍體俱是混在一起,草草收葬。
芈月如受雷殛,半晌回不過神來,芈姝叫了她兩聲,卻不見她回話,推了她一下,卻見芈月張口,噴出一口鮮血來,便暈了過去。
黃土坡上,戰鬥的遺迹猶存。折斷的軍旗、廢棄的馬車、插在土裏的殘破兵器、以及破碎的衣角。
芈月孤獨地走在舊戰場上,徒勞地走過每一處,尋找着黃歇的遺蹤。
她走着,走着,也不知道走了多久,她在站在那兒四顧而望,整個戰場竟是無邊無際,永遠走不到頭來。似乎這并不隻是一個伏擊戰的戰場,而仿佛化爲了千古以來所有的戰場。
風吹處,嗚嗚作聲,千古戰場,又不知有多少女子,如她一般要用盡一生,去尋找那永遠不能再回來的良人。
她走着走着,也不知道走了多久,就在她越來越絕望的時候,忽然前片一輛馬車下,一一角衣服的碎片。她狂喜,飛奔過去,顫抖着想伸手去地上的衣服碎片,手還未觸到,一陣風沙刮過來,刮得人眼睛都睜不開,風過後,連衣服的碎片也沒有了。
芈月絕望地向天而呼:“子歇,你在哪兒,你說你要帶我走遍天下,可如今你在哪兒,爲什麽抛下我一個人,你失信于我……”
聲越長空,無人回應。
芈月伏地泣不成聲。
忽然間耳邊有人在輕輕喚她:“皎皎,皎皎——”
芈月驚喜地擡起頭來,這聲音好生熟悉,是子歇,他還活着嗎?她連忙擡起頭來叫道:“子歇——”
這聲音一出口,夢,就醒了。
她用力坐起來,一擡眼,但見四面漆黑一片,唯有窗前一縷蒼白的月光照入。
環顧四周,哪來的子歇,哪來的聲音。整個室中隻有她,以及睡在門邊的薜荔。
薜荔亦被她的叫聲所驚醒,連忙爬起來,取了油燈點亮,執燈走到她的席邊問道:“公主,您怎麽了?”
芈月怔怔地看着她,好一會兒,才道:“沒什麽。”
次日淩晨,魏冉便已經飛奔而來,昨日芈月方回來,他正要去接,芈姝恐他小孩子受了驚吓,叫侍女稍後再帶他過來,誰料芈月吐血暈倒,侍女隻得同魏冉說阿姊累了睡着了,又帶着他來看過。那時女醫摯已經來看過芈月開過藥,薜荔女蘿亦爲芈月更衣淨面完畢,因此魏冉隻看到芈月昏睡,坐在她席邊等了好久,隻等得睡着了,讓他侍女抱了回去。
及至早上一醒來,便又急沖沖來看芈月。此刻一見到芈月,便飛撲到她的懷中,哭得一臉眼淚鼻涕:“嗚,阿姊,你可回來了,我好害怕,你莫要抛下我——”
芈月亦是淚如雨下,她緊緊地抱住魏冉,那顆空洞失落的心,被這小小孩童的稚氣和依賴填了許多,若是自己當真不在了,這麽小的孩子,他将來能依靠何人。不由得愧疚萬分,不住地道:“小冉,小冉,對不起,阿姊不會再丢下你了,從今往後,阿姊走到哪兒,都不會抛下你。”
姊弟兩人抱頭痛哭了許久,這才緩緩停息。
魏冉問:“阿姊,子歇哥哥呢,你們這些日子去哪兒了?我問了很多人,還有公主,她們都說,你們去了很遠的地方……”他的眼中露出害怕的神情,“去了很遠的地方”這樣的話,他從前聽過,某一天母親讓她一切聽阿姊的,然後他被人抱走,然後他問他的母親去哪兒了,周圍的人都跟他說母親“去了很遠的地方”,然後,他再也沒見過母親了。
所以,當他聽到這樣的話時,他小心的心靈那份恐懼和無助,每天夜裏都會讓他害怕地驚醒,可是他不敢說,也不敢哭,這個孩子已經從周圍人的态度看出來,如果他“不乖”的話,是不會有人來耐心哄他勸他理會他的。
還好,阿姊回來了,阿姊答應,再也不會抛下他了。他緊緊地抱住芈月,一直不敢松手。不管是用膳,還是梳洗,都一步也不錯眼珠地盯着。
芈月被他看得心酸起來,拉着他摟在懷中,哄了半天,才讓他漸漸安心下來。
過了數日,芈月便向芈姝辭行,說要帶着魏冉去齊國,芈姝苦勸不聽,隻得依從。
芈月帶了魏冉,與女蘿、薜荔一起上車,直到鹹陽城外,卻被人擋住。
芈月掀開車簾,卻見是張儀擋在前面,不禁問道:“張子爲何擋我去路?”
張儀歪坐在軒車裏,看上去頗有些無賴相:“小丫頭,你帶着你弟弟要去哪兒?”
芈月反問道:“張子這又是要去哪兒啊?”
張儀呵呵一笑:“我是特地來看看這用四十車糧食換回來的寶貝怎麽樣了,若是一閃神又把這四十車糧食給白費了出去,我跟庸芮這趟腿可就白跑了。”
芈月苦笑,知道他已經清楚了自己的動向:“您都知道了?”
張儀卻沒有繼續這個話題,反而道:“丫頭,知道老子不?”
芈月一怔,她本以爲張儀會遊說自己不要走,留在鹹陽,誰知他竟莫名提起老子,不禁詫異道:“張子,您想說什麽?”
張儀道:“老子騎青牛,出了函谷關,從此人就沒影兒了,你說,這人是羽化成仙了嗎?”
芈月一怔。
張儀又緊接着追了一句道:“還是你們也打算羽化成仙一回?”
芈月怔住了。
張儀冷笑:“你以爲在這大争之世,四處戰亂,是可以随便亂走的?孔夫子帶着七十二弟子,尚且差點餓死。”他又指指自己道:“我當初爲什麽趴在楚國了,還不就是不到懸崖邊,不敢邁出那一步嗎?列國征戰連年,出門遇虎豹豺狼,遇狄戎賊寇,再不濟還遇上大軍過境,大丈夫出門都得小心着,更别說你一個小丫頭獨自行走,還帶個小孩兒——實是”芈月聽到這裏,已經心中有些悔意了,不料張儀最後又劈頭扔下八個字:“勇氣可嘉,不過腦子!”
芈月被他的話也氣得夠嗆,此人雖是好意,怎奈唇舌實在太毒,欲待反駁,但看了看身邊的魏冉,不得不承認道:“可我如今留下來也是……”
張儀直截了當地問:“你是顧忌王後,還是顧忌黃歇?”
芈月想了想,搖頭:“我過不了我的心。”
張儀歎道:“你是個聰明的姑娘,可惜了……”
芈月道:“可惜什麽?”
張儀看着芈月,神情複雜,久久不語,好半日才道:“其實這樣也好……”
芈月倒聽不懂了,問道:“張子此言何意?”
張儀卻擡頭,遙望雲天,悠悠一歎:“我當日若不開竅,不過是楚國一個混飯吃的貨。可我開了這個竅,天地間就多一個禍害,按都按不下來。”
芈月聽了此言,若有所動,見張儀神情似有怆然之色,竟渾不似素日嬉笑無忌的樣子,心中竟有一線莫名的傷感,勸道:“天底下哪有罵自己是禍害的,再說,張子是天底下難得的國士。天地既生你張子,豈能讓您永遠混沌下去的道理。”
張儀本是神情恹恹的,甚至已經沒有準備再勸說芈月之意,聞聽此方,他的神情忽然一振,拍膝贊道:“不錯,不錯,天地既生了你,豈有叫你永遠混沌下去的道理。既這麽着,我也多句話——你這一走,就不管王後了?”
芈月一怔:“王後……又怎麽了?”
張儀嘿嘿一笑:“傻丫頭,義渠王就沒告訴你,他當日爲何要伏擊你們?”
芈月搖頭道:“他不肯說。”
張儀盯着她,慢慢地道:“他不肯說,你就當什麽都不知道了?”
芈月看着張儀的神情,漸漸有些領悟道:“你是說……”
張儀刷地放下簾子道:“我可什麽都沒說,走了。”
芈月看着張儀的馬車漸漸遠去,臉上的神情變幻。
魏冉推了她兩下道:“阿姊,阿姊……”
芈月忽然轉頭,緊緊抱住了魏冉,她抱得是這麽緊,緊得讓魏冉覺得她在微微顫抖,她道:“小冉,你願不願意跟阿姊進宮?”
魏冉被她抱着,不知所措,然而,他卻斬釘截鐵地道:“阿姊去哪兒我就去哪兒。”阿姊,就算是刀山火海,隻要你不抛下我,我這輩子,跟定你了。
此時,驿館外,芈姝已經穿上了嫁衣,她坐在馬車中,焦急地向外看去。長街已淨,兩邊皆是秦兵守衛,一眼就可以望到盡頭,路上,什麽也沒有。
她也不知道自己在看什麽,明明那個人已經走了,明明自己也早就答應她讓她離開了。可是此時,她就要步入秦宮,前途茫然,她竟不由自主地想到,若是她在自己的身邊,自己一定不會這麽心慌,這麽茫然無措吧。
不知從何時起,她開始依賴她了。是從何時起?是遇上越人伏擊時,她及時拉她一把?還是在入秦之後,她幾番受不了旅途之苦,是她一直在安慰幫助她?是在上庸城她将死之際,她爲她冒險取藥?還是在義渠人伏擊的時候,她毅然爲她引開追兵?
她怔怔地看着長街,心中有期盼、有失望。
玳瑁不解地看着她,道:“王後,大王在宗廟等您呢。”
芈姝哦了一聲,眼見天色邊夕陽西斜,天色漸暗,便放下簾子,道:“走吧。”
所謂昏禮,便是黃昏之時舉行。此時時辰已到,”一行人便依禮乘坐墨車,儀仗起,車隊開始前行。
方剛剛起步,忽然就在此時,傳來一陣馬蹄之聲,芈姝正執扇擋在面前,聽得此聲,忽然心中似有所動,拿開扇子道:“傅姆,掀簾。”
玳瑁忙道:“王後,執扇,奴婢去掀簾。”
她掀起簾子,卻見長街那一頭,芈月騎馬奔來,卻是奔到近處,便被兵士擋在了儀仗外。
此時正是樗裏疾代秦王迎婦,他所乘墨車正在芈姝車駕之前,已經先看到了芈月騎馬而來,便下令讓她入内。
此時芈姝也已經派人到前面來說明,引了芈月登上馬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