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昧追到後山,但見一個老人負手而立。
唐昧持劍緩緩走近,道:“閣下是誰?方才之言,又是何意?”
那老人嘿嘿一笑,反問:“你方才之行,又是何意?”
唐昧道:“我爲楚國絕此後患。”
那老人嘿嘿一笑,問道:“敢問閣下是凡人乎,天人乎?”
唐昧一怔,方道:“嘿嘿,唐某自然是凡人。”
那老人又道:“閣下信天命乎,不信天命乎?”
唐昧道:“唐某一生觀天察象,自然是信天命的。”
那老人冷笑:“天命何力,凡人何力?凡人以殺人改天命,與螳螂以臂當車相比,不知道哪一個更荒唐?閣下若信天命,何敢把自己超越乎天命之上?閣下若不信天命,又何必傷及無辜?”
唐昧怔了一怔,道:“霸星降世當行征伐,若離楚必當害楚。事關楚國國運,爲了楚國,爲了先王的恩典,我唐昧哪怕是螳臂當車也要試一試,哪怕是傷及無辜卻也顧不得了。”
芈月已經追到了唐昧身後,聽到這句話,忙警惕地舉劍衛住自己。
那老人蒼涼一笑:“楚國國運,是系于弱質女流之身,還是系于宮中大王,廟堂諸公?宗族霸朝、新政難推、王令不行、反複無常、失信于五國、示弱于鄙秦、士卒之疲憊、農人之失耕,這種種現狀必遭他國的觊觎侵伐,有無霸星有何區别?閣下身爲襄城守将,不思安守職責,而每天沉緬于星象之術。從武關到上庸到襄城,這些年來征伐不斷,先王留下的大好江山,從你襄城就可見滿目蒼夷,你還有何面目說爲了楚國,爲了先王?”
唐昧聽了此言,不由一怔。他這些年來,隻醉心星象,雖然明知道自己亦不過一介凡人,然則在他的心中,卻是自以爲窮通天理,早将身邊之事,視爲觸蠻之争,不屑一顧,此時聽得老人之言,怔在當地,思來想來,竟是将他原有的自知而打破,不覺間神情已陷入混亂。
芈月見他神情有些狂亂,心想機不可失,忙上前一步,道:“閣下十六年前,就不應該妄測天命,洩露天機,以至于陰陽淆亂,先王早亡;今上本不應繼位而繼位,楚國山河失主,星辰颠倒,難道閣下就沒有看到嗎?以凡人妄洩天命,妄改天命,到如今閣下神智錯亂,七瘋三醒,難道還不醒悟嗎?”她雖于此前并不知唐昧之事的前因後果,然而善于機變,從唐昧的話中抓到些許蛛絲馬迹,便牽連起來,趁機對唐昧發起會心一擊。
唐昧不聽此言猶可,聽了她這一番言話,恰中自己十餘年來的心事,神情頓時顯得瘋狂起來,喃喃地道:“我是妄測天命、洩露天機?所以才會陰陽淆亂,星辰颠倒?我七瘋三醒,那我現在是瘋着,還是醒着?”
芈月見他心神已亂,抓緊此時機會又厲聲道:“你以爲你在醒着,其實你已經瘋了;人隻有在發瘋的時候,才會認爲自己淩駕于星辰之上……唐昧,你瘋了,你早就瘋了……”
唐昧喃喃地:“我瘋了,我早就瘋了?我瘋了,我早就瘋了……”他神情狂亂,手中的劍亦是亂揮亂舞:“不,我沒瘋,我沒錯……我瘋了,我一直是錯的……”
那老人見唐昧神情狂亂,忽然暴喝一聲:“唐昧,你還不醒來!”
唐昧整個人一震,手中的劍落地,忽然怔在那兒,一動不動。
芈月抓緊了手中的劍。
卻見唐昧整個人搖了一搖,噴出一口鮮血來,忽然間挺直身子,哈哈大笑:“瘋耶?醒耶?天命耶?人力耶?不錯,不錯,以人力妄改星辰,我是瘋了。對你一個小女子耿耿于懷,卻忘記楚國山河,我是瘋了……此時我是瘋狂中的清醒,還是清醒中的瘋狂?我不過一介星象之士,見星辰變化而記錄言說,是我的職責。我是楚國守将,保疆衛土是我的職責,咄,我同你一個小丫頭爲難作甚,瘋了,傻了,執迷了……嗟夫唐昧,魂去兮,歸來兮!”他整個人在這忽然狂亂之極以後,卻反而恢複了些神志,他凝神看了看芈月,忽然轉頭就走。
芈月松了一口氣,見唐昧很快走得人影不見,才轉頭看着那老人,驚喜地上前道:“老伯,是你?你是特地來救我的嗎?”
這個老人,便是她當年在漆園所見之人,屈原曾猜他便是莊子。多年不見,此時相見,芈月自有幾分驚喜。
那老人卻轉身就走。
芈月急忙邊追邊呼:“老伯,你别走,我問你,你是不是莊子?當年我入宮的時候你告訴我三個故事,救了我一命。如今我又遭人逼迫。處于窮途末路之間,您教教我,應該怎麽做?”
那老人頭也不回,遠遠地道:“窮途不在境界,而在人心。你的心中沒有窮途,你的絕境尚未到來。你能片言讓唐昧消了殺機,亦能脫難于他日,何必多憂。”
芈月繼續追着急問:“難道老伯您知道我來日有難,那我當何以脫難?”
那老人歎息:“難由你興,難由你滅,禍福無門,唯人自召。水無常形,居方則方,居圓則圓;因地而制流,在上爲池,在下爲淵。”
芈月不解其意,眼見那老人越走越遠,急忙問出一個久藏心中的問題:“老伯,什麽是鲲鵬,我怎麽才能象鲲鵬那樣得到自由?”
那老人頭也不回,越走越遠,聲音遠遠傳來:“池魚難爲鲲,燕雀難爲鵬……鵬之徒于南冥也,水擊三千裏,抟扶搖而上者九萬裏…水之積也不厚,則其負大舟也無力。風之積也不厚,則其負大翼也無力……”
芈月一直追着,卻越追越遠,直至不見。
她站在後山,但見人影渺渺,空山寂寂,竟是世間唯有自己一人獨立,一股說不上來的感覺湧上心頭。
他到底是回答了,還是沒有回答?自己的路,應該向何方而去。
夜風甚涼,她怔怔地立了一會兒,還未想明白,便打了個寒戰,又打了個噴嚏,忽然失笑:“我站在這裏想做什麽,橫豎,有的是時間想呢。”
想到自己此番出來,還不曉得是否驚動了人了,想了想,還是提劍迅速回返,躍過牆頭,回到自己房中。此時危險已過,心底一松,倒在榻上,還不及想些什麽,就睡了過去。
次日,芈月醒來,細看房間内的場景,猶有打鬥的痕迹,然則太陽照在身上,竟不覺一時精神恍惚起來。回想起昨夜情景,卻似夢境一般,不知道唐昧、莊子,到底是當真出現在自己的現實之中,還是夢中。
她看着室内的劍痕,呆呆地想着,忽然間卻有人敲門,芈月一驚,問道:“是誰?”
卻聽得室外薜荔道:“公主,奴婢服侍公主起身上路。”
芈月收回心神,忙站起來,讓侍女服侍着洗漱更衣用膳,依時出門。
今日便要上路了,送别之人,仍然還是唐遂,芈月故意問他:“不知唐将軍何在?”
唐遂卻有些恍惚,道:“叔父今日早上病勢甚重,竟至不起,還望公主恕罪。”
芈月方想再問,便聽得芈姝催道:“九妹妹,快些上車,來不及了。”
芈月隻得收拾心神,随着大家一起登車行路。
芈姝一行的馬車車隊拉成綿延不絕的長龍,在周道上行馳着。所謂周道,便是列國之間最寬廣最好的的道路,有些是周天子所修,有些則是打着“奉周天子之命”所修,時間長了,這些道路一并稱爲周道。
車隊一路行來,但見道路兩邊阡陌縱橫,隻是農人甚少,明顯可見抛荒得厲害,一路行過,偶見隻有零零星星衣着破舊面有菜色的農人還在努力搶耕着。想來這秦楚邊境,連年交戰,實是民生凋零,不堪其苦。
馬車停了下來,芈姝等人停下馬車,依次下車。
唐遂率楚國臣子們向芈姝行禮道:“此處已是秦楚交界,臣等送公主到此,請公主善自珍重,一路順風。”
芈姝便率衆女在巫師引導下朝東南面跪下道:“吾等就此拜别列祖列宗,此去秦邦,山高水長,願列祖列宗、大司命、少司命庇佑吾等,鬼祟不侵,一路安泰。”
芈姝行禮完畢,站起身來。衆女也随她一起站起來。
芈月卻沒有跟着起來,她從懷中取出絹帕鋪在地上,捧起幾捧黃土,放在絹帕上,又将絹帕包好,放入袖中,這才站起來。
芈姝詫異問道:“妹妹這是何意?”
芈月垂首道:“此番去國離鄉,我真不知道這輩子還有沒有機會重返故國,捧一把故國之土帶在身上,也算是聊作安慰。”
芈姝見她如此,也不禁傷感,強笑道:“天下的土哪裏不是一樣。”
芈月搖頭歎道:“不,家鄉的土,是不一樣的。”
芈姝也不争辨,諸人上登上馬車,在甘茂的護送下越過秦楚界碑向前馳去。
唐遂等拱手遙看着車隊離去。
遠遠,一個人站在城頭,看着這一行人的背影,消失在天際,不禁長歎一聲。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