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楚王商看着金丸和彈弓不語,王後冷冷地:“今日妾與姝于暴室觀桑蠶出來,正與走在花園裏,忽然一顆金丸從天而降,打在姝手中的竹盒上……”她加重了語氣:“倘若再偏得幾寸,就有可能落在姝的臉上,或者是她的眼睛裏,甚至有可能令姝殒命……”
楚王商看了芈月一眼,芈月立刻明白過來,叫道:“不可能,我的金丸打中了黃雀,是黃雀帶着金丸落下來的,根本沒有可能打到人……”說着她跑到芈姝面前,拉着芈姝的手問道:“你有沒有自己看到金丸,黃雀落到了誰身上,你的蠶兒是怎麽死的?”
她一連三句問話卻是問到了核心上,王後剛想說話,楚王商卻擺手制止了她:“你讓姝自己言說。”
芈姝卻從來不像她這頑童般素來喜愛在父母之間套話,而得到玩樂自由的機會,更無她這般的機變,這小姑娘從小到大,素來得王後嬌寵,從來便是一呼百諾,直來直去的,聞聽楚王商這麽說,心中越想越委屈,隻抽泣着道:“我也不知道,就聽到她們在亂叫,我的竹盒沒拿住掉在地上,走到一半,她們就在亂叫,然後……然後……”她又哇地一聲大哭起來:“我的黃裳和綠衣就、就……”
芈月卻又問了一聲:“黃雀落到了誰身上?”
芈姝手一指:“是申椒。”
申椒連忙跪下道:“是奴的錯,不應該失聲驚叫,亂了儀仗,擾了公主。”
王後眉頭一挑,待要說話,楚王商卻擡手阻止了她,轉問芈姝:“你的竹盒是自己沒拿住掉下來的,還是被别人撞下來的?”
這是連被金丸打落的可能都不問了,芈姝更不曾想到這層,反而歪着頭細想了想,又氣憤起來:“我、我是被人撞到了手,才沒拿住的,嗚……”
莒姬立刻機靈地道:“縱然不是九公主的金丸所緻,終究是黃雀落地驚了宮人,還是九公主的不是。似王後這般要将九公主杖責二十不免太重,不如令九公主向八公主賠個不是,再叫暴室送幾條小蠶讓八公主挑個滿意便罷了。大王您看如何?”
楚王商心中已經有數。這些年來,他與王後情馳愛淡,王後的性子越發地暴戾,他隻是礙于太子份上,不忍因斥責王後而令太子失了威儀,在楚國這種分支龐雜的國家,身爲國君的權威就尤其顯得重要了。
隻是之前王後行事多半還在他的容忍範圍之内,如今卻當着他的面敢伸爪子,實在是令他有些欲發作了,但見莒姬機靈打了圓場,心下贊許,點頭道:“此言甚是……”
話猶未了,就聽王後厲聲道:“不行!”
芈姝亦是跺着腳叫道:“我的綠衣和黃裳都死了,你再賠我一百隻蠶兒,也不是我的綠衣和黃裳了。”
王後亦是冷冰冰地道:“大王何必盤問姝呢,她小兒家又知道些甚麽,此孺子于禁宮之内金丸亂飛,今日便是不曾傷着人,難保她日不會傷人。若不教訓,小童何以執掌後宮!”
楚王商不料王後竟是如此執迷不悟,臉也沉了下去:“王後若是能公平處置,寡人自是不會過問。可如今鬧到寡人跟前,寡人豈有不聞不問之理。”
王後尖利地道:“就是因爲鬧到大王跟前,所以大王才應該交與小童處置。否則的話,後宮事務每天千頭萬緒,人人都鬧到大王跟前,大王何以處理天下事務,小童身爲王後,豈不是失職。”她見楚王商如此偏寵,也上了脾氣,心中便不信楚王商還能夠把這個媵生之女放在她的顔面之上了。
楚王商看了一眼王後,道:“寡人看姝無大礙,月也受到了懲罰,莒姬是寡人叫她去傳話的,若不是莒姬及時阻止,王後你就要犯下大錯了。”
王後怒道:“向氏之女在内宮亂射金丸,滋事體大,若不能殺一儆百,隻怕将來妾身等連門都不敢出了,不知道哪天就飛來橫禍,豈不是人人自危。”
楚王商也怒了:“你身爲王後,不管後宮何人所出,均是你的兒女。爲何連聲稱呼都沒有,口口聲聲隻說向氏之女。面對稚子毫無憐愛之心,口口聲聲殺一儆百,豈非不慈。”
王後一股子怒氣上來:“大王主政外庭,小童執掌内庭。小童不問大王外庭之事,可今日先是莒姬亂我行刑,大王又插手宮務,如此下去,小童威信何在,何以号令六宮?若大王執意如此,則小童何以再繼續執掌内庭,還請大王另選賢能。”
王後伏地,優雅而傲慢地行了一禮,直起身來挑釁地看着楚王商。
楚王商用力一拍幾案:“王後真是好威風,連寡人在朝堂上都沒有你這般獨斷獨行,不容一言。王後雖稱小君,卻是依附君王而得,并不是真的可以與君王分庭抗禮了。君王不能稱職,尚要自省,王後不能稱職,就該自退。你身爲小君,當爲舉國之母儀典範。可你,卻沒有半點懿範慈心,今日寡人還活着,你就敢在光天化日之下,親自動手對付寡人的骨肉。有朝一日若是寡人不在了,你是不是要殺盡王室血胤,毀我宗室?”他被王後所激怒,說到最後,終于将不忍說破的隐事,也說了出來。
王後怔住了,楚王商這一言誅心,她既覺得惶恐,又覺得憤怒。她臉色驟然變得慘白,嘴唇顫抖着想說什麽卻沒能說出口,整個人都如風中落葉顫抖,終于尖厲地嘶喊起來:“大王這是何意,妾乃大王元妃,嫁與大王三十年,生兒育女、主持後宮、祭祀宗廟,多年來含辛茹苦、兩鬓成霜,如今連公孫都有了。而今日,您居然爲了幾個媵妾和庶女,要将妾身的顔面踩在腳底下嗎?”她說到最後,已經是克制不住,掩而而泣。
楚王商見狀,心中略有不忍,想到方才她的驕橫,轉眼看到芈月臉上的掌痕,心中又硬了起來,長歎一聲道:“寡人一直記得,你是寡人的元妃,所以你在後宮任意妄爲,寡人一直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可你并沒有感念寡人的容忍,反而得寸進尺,更加地驕橫狠毒。”他拉過芈月,指着她臉上的掌痕:“如此不仁不慈,下手狠毒,這樣的事就算是是放到朝堂上公議,到宗廟裏問列祖列宗,你也沒有資格繼續做這個王後了!”
王後死死的瞪着楚王商,兩人的表情對峙,終于王後臉上的強勢漸漸崩塌,她慢慢伏下身子,兩隻手用力摳住地面,撐住身體艱難地說出了一句話:“妾身……知罪……一切但聽大王……處置!”
楚王商長長地松了一口氣,若是王後堅持到底,他竟是要面臨兩難選擇了,如今——他一聲長歎,道:“九公主沒收金丸,以後不許在宮中用任何弓箭彈丸,罰其閉門思過一月。王後有失母儀,罰俸一年。八公主受了驚吓,賜錦衣一襲,幼蠶一盒安撫。寺人析冒犯公主,杖二十。”
王後渾身一震,緩緩地應下:“是,謹尊大王之命。”她雙手緊握成拳,左手中指的指甲已經在她按住地面時用力過猛繃斷了,她忍痛握住掌心,咬緊牙關不讓眼淚繼續流下來,行完禮,說完話,竟覺得已經不似自己的了。強撐着将一系列的行爲完成,便挺起身來,長長的衣袖落下,遮住了她的雙拳:“妾告退。”
楚王商點了點頭,王後站起身來,臉色鐵青徑直而去。玳瑁看了看地上斷裂的半根指甲,悄悄拾起來,拉起哭得打嗝的芈姝,急忙追了出去。王後所帶的宮女侍從們也随着一窩蜂地退出去了。
楚王商看着王後的背影,忽然間臉色潮紅,用力按着頭,呼吸緊促。莒姬正在安撫芈月,見狀忙放下芈月撲上來驚呼:“大王,大王,您怎麽了?”
楚王商喘了好一會兒,才漸漸平息,搖了搖頭:“寡人無事。”
莒姬憂慮地看着楚王商,近來楚王商身體漸衰,甚至連脾氣都變得暴燥異常,幸而她機靈溫婉,每每能夠安撫楚王商的情緒,因此漸漸得了獨寵。可這份人人稱羨的獨寵背後,卻是沉甸甸的危機。她此時得寵越甚,将來的危機就越是臨近。這份榮寵多麽脆弱,而她所恃的兒子雖然已經有了,卻還仍然是個年幼的孩子,楚王商的身體,根本不足以撐到孩子的長大啊。
不提莒姬心中憂慮,且說王後自入主楚宮以來,從來沒遇到這樣的難堪和羞辱。她急匆匆地走回所居的漸台内殿,怒氣不息,将幾案上的物件統統掃落地下。
吓得玳瑁連忙上前扶她道:“小君息怒,仔細傷着了手。”
王後坐下來,喘息漸定,好半日才恨恨地道:“老匹夫,竟敢如此辱我,教我還有何顔面立足于世!”
玳瑁大驚失色:“小君慎言。”
王後冷笑:“慎言、慎行?小童慎得還不夠嗎,慎到今日,竟是連存身之地都沒有了!”
玳瑁連忙上前撫着王後的胸口讓她平息怒氣:“小君近日心浮氣燥,太醫說過您要安心靜養,千萬勿要動氣。”
王後頹然掩面:“我近來天癸漸竭,與大王再無承恩之可能了。我……我看着那些賤婦,心中恨不得把她們統統給殺了!”
玳瑁知道婦人絕經之時,最是情緒不穩,近來王後一直喜怒無定,便是内侍宮婢也打殺了好多個,卻不想她今日竟在楚王商面前發作起來,導緻惹下大禍來。她心中歎息,口中卻勸道:“小君且安心調理,您将來還要看着太子登上大位,看着公主出嫁,看着公孫漸漸長大,您要長命百歲,可比什麽都來得強。”
王後咬牙切齒道:“若有那一日,我要教那些賤婦,一個也别想活下來!”
正說着,轉身卻見芈姝怯怯地站在門口,她從來不曾見母親發這麽大的脾氣,頓時吓住了。
王後斂下心神,将愛女抱住道:“姝今日可被吓着了?”
芈姝點點頭,忽然就哭了:“母後,母後,您别吓我,我好生害怕!”
王後隻得安撫着她:“勿懼,勿懼,母後在呢,必會讓我兒無憂無懼。”
很多年以後芈姝想起來,這是她和芈月的第一次見面,她就輸了。但是,後來她忘記了這次見面,她想,也許是那時候她還太小。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