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下子他頓時犯了難,雖說留在西安門到時候讓人等張永回來再送卻也使得,橫豎徐勳那帖子隻是邀約喝酒,并無不可對人言之處,可他卻是死心眼的,再加上徐勳讓他務必讓人看見,他思來想去索性就在西安門等上了。這一等就一直等到了晚上夜禁時分。耳聽得鍾樓鼓樓連綿不斷地傳來了閉城門和大街上夜禁的鍾鼓聲,在夜晚的涼風中,他忍不住抱着雙手打了個哆嗦。
又過了好一會兒,他終于聽到了一陣馬蹄聲。擡頭看去,他就隻見西安門大街那兒幾十騎人風馳電掣地疾馳了過來。他正想是不是張永來了,打算迎上前,可不想那些人到了近前,卻是前衛先行清場,然後再有十幾個人簇擁着一個少年策馬過來,看清了那正是當今天子朱厚照,他愣了一愣,下一刻就認出了朱厚照身後的張永。
若要是别人,這會兒看見小皇帝都在,斷然不會有私下接觸張永的機會,也就知難而退了,可阿寶在徐府也是見過天子好多回的,即便絕不可能和朱厚照搭上話,可他卻沒有一般人的畏怯。再加上徐勳特意吩咐過要讓人看見,因而等着人快要過宮門的時候,他突然開口嚷嚷了一聲:“張公公!”
這一聲嚷嚷過後,不但張永看了過來,就連朱厚照也詫異地勒馬止步。而朱厚照見張永仿佛認出人似的露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頓時開口問道:“張永,什麽人找你?”
“皇上,是平北侯的親信小厮,大約是找奴婢有什麽事。奴婢先過去問問?”
“哦,原來是徐勳的人,怪不得朕瞧着他有些面熟。”朱厚照被張永這麽一說,頓時也認了出來,當即笑道,“既然如此,把人叫上來問問有什麽事。要是有好事徐勳隻叫你卻不叫上朕。朕回頭非得找他算賬不可!”
小皇帝既然這麽說,張永立時吩咐了一聲,一衆禁衛當即分開讓阿寶近前。出聲叫人的時候阿寶倒是膽大,這會兒見這陣勢,他頓時有些緊張了起來,到了天子跟前,他屈膝跪下才磕了個頭,就聽到上頭傳來了小皇帝那熟悉的聲音。
“别磕頭啦。站起來說話,徐勳讓你找張永什麽事?”
阿寶猶豫片刻方才起身,卻是從懷中拿出那帖子躬身雙手呈上。畢恭畢敬地說:“回禀皇上,小的是奉我家侯爺之命給張公公送帖子。我家侯爺請張公公明日中午過府喝酒。”
“嗯?”朱厚照一愣之下,竟是策馬上前幾步,就到阿寶身前随手一探,把那帖子接了過來,打開掃了一眼之後,他就有些納罕地說道,“徐勳這家夥,什麽時候做事情這麽一闆一眼了,不就是請人過府喝個小酒嗎。用得着還專門送帖子?而且還是這種貴的要命的泥金帖子?喂,朕問你,徐勳請的就是張永一個?”
“回禀皇上,還有谷公公。”
朱厚照摩挲着下巴,好一會兒方才調轉馬頭回去,随手把帖子遞給了張永。見其慌忙雙手接過了,他方才笑眯眯地說道:“好了,既然徐勳請你和谷大用,你們兩個就去,朕明日沒事不找你們兩個。有好吃的好喝的記得給朕帶點回來,還有,告訴徐勳說他請客也不捎帶朕一個,這一頓算是他欠了朕的!好啦,回宮!”…。
眼見朱厚照就這麽一抖缰繩徑直疾馳進了西安門,張永頓時無奈地搖了搖頭。然而,他卻沒有和其餘府軍前衛那樣立時緊跟上去,而是策馬來到了阿寶身前,跳下馬後徑直開口問道:“你家侯爺怎麽這麽晚還差遣你送信來?這都已經夜禁了!”
“回禀張公公,小的是太陽落山之前過來的,在這兒等了約摸一個多時辰,這才見皇上和您回來。”阿寶說到這兒,見張永有些錯愕,他連忙又再次行了個禮,“小的這就回去了。”
知道興安侯府徐家的人在五城兵馬司是挂了号的,即使阿寶隻是個小厮也斷然沒人敢爲難,但張永還是打發了一個随從送了阿寶回去,緊跟着拿了這麽一張泥金帖子,他便滿臉狐疑地進了西安門,這天晚上卻是不打算回私宅了。在朱厚照面前轉悠到月上樹梢時分,眼看小皇帝打着呵欠吩咐起駕去坤甯宮,他方才退了出來。他本打算回自己在河邊直房那一帶的宅子,誰知一出東華門卻被人候了個正着。
張永好一會兒才從随從的燈籠光芒下認出人來,一時爲之大愕:“老馬,老魏,老羅?黑燈瞎火的你們三個在這兒幹什麽!”
“老張,張公公……等你當然是爲了救急!”
羅祥上來拉着了張永的左邊袖子,魏彬順勢扯了張永的右邊袖子,剩下馬永成眼看哪邊都沒得拉,卻又不能去拽張永的領子,他隻能搓了搓雙手低聲說道:“橫豎今晚上老劉回私宅去了,司禮監那群家夥都去偷懶了,索性咱們就去老馬的司設監……哎,老張你千萬給個面子,這真的是救急救火!”
張永稀裏糊塗地被他們拉到了司社監,等到大門一關,那三個大珰把心腹全都派在外頭守着,然後對他唉聲歎氣地說明了原委,張永這才恍然大悟。
“這真是天知道老劉突然發什麽瘋,平日裏隻要收銀子,他就能給人考評卓異調任優缺好缺,這已經是慣例了,可這一次倒好,他竟然把到手的銀子往皇上面前一股腦兒一送,然後把給他送銀子的直接送到内廠大牢裏頭去了,這下子外頭人心惶惶!”說到這裏,見張永仿佛有些不解。魏彬輕咳了一聲,這才有些不自在地說道,“這其中,有我一個遠親。”
羅祥見張永又看着自己。他便光棍地一攤手道:“有我一個遠房表弟。”
馬永成則是幹脆利落地啐了一口:“還有我一個出了五服的親戚。總而言之,總共拿下七八個人,就有三個和咱們是有關的,這根本是在整我們,是要趕盡殺絕!老劉話是說得冠冕堂皇,說什麽是新任吏部尚書張彩的建議,張彩又不是神仙。正好一把就抓着和咱們三個有關的人?他娘的,要不是因爲如今選官的事情都掌在老劉手上,咱們三個對武官還能求皇上一個恩典,這文官是什麽手都插不上,會讓咱們的親戚去給他送禮?”
張永既然明白了事情,當即少不得勸解了三人一番,最後在他們的軟磨硬泡之下,勉強答應了回頭去向徐勳讨個情面。看看那位神通廣大的平北侯有什麽辦法,這才總算是糊弄了過去。然而,當第二天中午他真的往徐家趕的時候。腦子裏卻依舊有些糊塗。
劉瑾好端端的做什麽自毀長城的事?而徐勳更古怪,又不是沒邀約過他和谷大用,讓人送個口信就行了,做什麽送那樣正式的帖子?…。
他一面想一面走,倘若不是四周圍有随從護持開道,他鐵定能駕馬直接撞到牆上去。即便如此,當四周随從叫了好幾聲之後,恍惚之中的他才擡起頭來,恰是看見谷大用那肥碩的身軀正壓在一匹高頭大馬上,連忙策馬上去打了個招呼。
“你這發什麽呆呢。叫你好幾聲也不見反應!”
張永四下一看,發覺正是宣武門大街轉到武安侯胡同的口子上,一時間便打了個哈哈說道:“昨兒個沒睡好,所以有些迷迷糊糊的,倒是你怎麽有興緻騎馬出來了?你這匹馬看着品種不凡啊,居然能馱動你這身材!”
谷大用頓時嘿然笑道:“這不是才剛得了好東西。所以特意試試麽?哎,我比不得你,這騎馬着實不習慣,就這麽才幾步路,磨得大腿生疼,趕明兒我還是繼續坐我的車得了……”
兩個人一來一回說了好些閑話,等進了徐家讓人收拾了坐騎安排了随從,他們倆就跟着滿臉堆笑的金六,東拐西繞地走了許久,最後方才到了一座小樓。眼見金六在門口止步,兩人也就委實不客氣地踏了進去,見徐勳正笑眯眯地坐在那兒看着旁邊一個長長的鐵絲架子,張永不禁眉頭一挑,而谷大用則是吸了吸鼻子,這才快步上前。
“什麽味兒,這麽香?”
“這天冷了,一時想到了之前剛回來在西山那邊吃烤肉的事,所以讓小子們割了點鹿肉兔肉牛肉各式串了,又讓人特意去請了個會做烤全羊的廚子,今天咱們就真正來一個大碗喝酒,大塊吃肉!”徐勳說着便搖了搖手中的調料罐子,又指了指面前那一堆瓶瓶罐罐,因笑道,“橫豎待會兒有烤全羊墊着,眼下可得自己動手豐衣足食。從胡椒花椒茴香到的香蔥蒜末鹽粒等等一應俱全,想吃什麽自己加什麽!”
“這倒新鮮!”
谷大用見張永一副習以爲常的樣子,知道這在軍中約摸常見得很,哪怕他平日裏早已是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人,可這會兒不免樂呵呵地拿着幾個罐子左看右看,也不管三七二十一揀了幾串肉放上烤架,卻是胡亂加了一氣。等看着張永和徐勳動作娴熟地在那翻着肉串,他也就跟着照做,可到最後人家烤得肉質鮮黃油脂四溢香氣撲鼻,自己手頭那幾串卻是黑糊糊的,一看就不能下口,他索性趁着兩人最後分心之際,直接伸手各搶了一二過來,到嘴裏大吃大嚼了兩口立時連聲呼燙,但随即便含含糊糊地說道:“好……好美味!”
“急死鬼啊,燙不死你!”張永又好氣又好笑地罵了一句,随即便嘿然說道,“今兒個徐老弟好東西準備得不少,可老谷你小心回頭又胖上十斤八斤!”
“橫豎我又不是青春年少正等着讨媳婦,怕什麽胖!”谷大用見徐勳毫不介意地把烤好的肉串又遞了一把過來,他頓時毫不客氣地都接了來,等再吃了這一輪,他方才心滿意足地道,“啧啧,想不到你們行軍打仗,竟然還有這樣的口福。”
“那隻是在西山左右官廳的軍營裏,閑暇之中偶爾爲之,哪來一直有這樣的閑工夫。”徐勳随手又扒拉了十幾串肉,一面在烤架上翻烤,一面開口說道,“這烤肉是要看火候的,稍有不注意或焦或老,甚至于作料加多了沒法入口,全都是要看時機的,若不是空閑,誰樂意倒騰這玩意?”…。
“這麽說,徐老弟如今是閑工夫太多?”
聽到張永冷不丁說了這麽一句話,徐勳方才擡起頭來看着兩人,任由手中肉串那一滴滴的油脂落在了炭火上,激起了滋啦滋啦的響聲。好一會兒,他才開口說道:“閑工夫太多是談不上,隻能說是苦中作樂。如今這等時刻,已經到了非此即彼的時候了,所以,今天我别人都不請,隻單請了你們兩個來。”
上一次福慶樓那許多人一塊飲宴,最後憑着瑞生領着朱厚照來,擺了劉瑾一道,徐勳又帶頭對羅祥魏彬馬永成許諾定然一旦有難幫忙,但這還說不上是一個聯盟,甚至連松散的聯盟都談不上。此時此刻,徐勳直言不諱地提出了非此即彼,張永反倒心中釋然了,一時便笑道:“徐老弟你既然明說了,那我明人不說暗話,和老劉那吃獨食比起來,我自然樂意站在你這一邊,老谷你說呢?”
曾經和劉瑾好得能穿一條褲子的谷大用卻是拎着那一堆空竹簽子,沉默了好一會兒方才開口說道:“論情分,老劉和我是十幾年的交情,可論真心,如今他是自己對我疏遠了,徐老弟你既然問了,我本不應該說什麽二話。隻是,我隻有一個要求。”
谷大用的眼神閃爍了好一陣,最後一字一句地說道:“勿要趕盡殺絕。”(未完待續。如果您喜歡這部作品,歡迎您來投推薦票、月票,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動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