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鏊是少年神童,先奪解元,再下會元,殿試雖不得頭名,卻也奪得探花,如今雖已經不再年輕,卻依舊有過目不忘之能。再加上徐勳在陝西的這些日子,他一直都在翻閱當年的舊檔,因而,他在回過神後能敏銳地分辨出,那建議出自何處。然而,見别人那目光有異,他立時醒悟到,自己發洩似的舀徐勳的話頭做法,恐怕是有些冒失了。
果然,緊跟着,他就見徐勳對自己微微一笑,很有風度地說:“不愧是王閣老,我剛剛隻是舉了正統以來議河套之事的種種争執反複,而且剛剛已經說了,這是時任甯夏副總兵黃鑒的提議。”見王鏊老臉一紅,顯見起頭是走神了,而且那走神之中恐怕還有心存憤懑的因素,因而他輕飄飄點明了這一點後,也就不再繼續揭人的短,而是繼續條理分明地說道,“當時朝議上卻覺得此議說來容易做來難,那一帶平漫難據,結果便駁了。後來石亨也奏過,将延綏一帶的營堡移徙直道,但仍是不了了之,但究其根本,這是萬世邊防之策……”
徐勳一人之力,自然難以将舊日那些争議在朝議上一一舀出,但楊一清何等人,且不說在陝多年,對河套之地的要緊簡直是了若指掌,就是此前上書請重築邊牆,也是把所有陳谷子爛芝麻的舊檔都一一爛熟于心。此時此刻借着此前和楊一清商量之後的成果,将從天順年間一直到成化弘治年間一次次大小戰役和朝中紛争擺了出來,到最後見衆皆無話,他方才輕輕咳嗽了一聲,預備撂下了最後的總結。
“總而言之,之前上上下下所争者,複河套之後,地勢一馬平川,虜寇鐵騎四入。如守則兵力不足,如追則馬力難及。但河套三面憑河,土地肥沃,耕田種桑皆可自給。隻從甯夏塞外小江南之稱便可見一般。若是河套屯守,每年可省卻租稅數十萬,轉運的士卒人力又不下十餘萬。而東到偏頭關,西到甯夏,這兩千餘裏的百姓都可睡個安穩覺。而說此地平坦不可守的,周朝朔方,漢代河西郡。那又是從何而來?”
“而河套自洪武初年,便是我朝所有。因兵備空虛,當年扼守其外的營堡漸漸内徙,于是縱敵深入。虜寇既然長久以來都在這塊水草肥美的地方放牧,自然樂不思蜀。而邊将又生怕朝臣責備輕啓邊釁,于是更坐視其坐大,不敢率兵深入清剿搜套。從正統以後到如今,隻有威甯伯王越深入紅鹽池。焚虜寇大帳辎重,劫其兵器盔甲,又俘獲其妻子婦孺。一時讓賊不敢複據河套。但結果如何?後援不繼,武備不繼,以至于虎牢一關,卒爲楚有;河西數郡,折爲秦臣。當年唐時劉仁願一介文臣,敢争險于黃河之外,而扼受降,我等後人卻隻知道斂兵于河套之内,僅守延綏。河套不複,不啻于開門延寇。三面受敵!”
李東陽早就知道徐勳是善辯之人,否則當年的府軍前衛便沒有複建之機。然而時至今日,徐勳的善辯之中卻又加入了引經據典,更是讓人難以小觑。知道這必然還有楊一清在背後謀劃的成分,他在心中斟酌良久,可最終還是難以保持沉默。
劉瑾那些折騰确實是比不上徐勳的謀定而後動。然而,怕就怕他嘗到了甜頭,在邊功的路上越走越遠。想當年王越和汪直結黨,何嘗不是因爲邊功封伯,繼而野心難制?…。
于是,在小皇帝那顯見大爲高興的目光中,他不得不站出來說道:“平北伯所言雖有理有據,但兵馬未動,糧草先行的,且不論兵馬,眼下這時機正當的夏糧未收之際,恐怕難以支應陝西所需。如今小王子部厲兵秣馬,分明不甘前敗,若是将此事暫且緩一緩,待其與火篩兩敗俱傷,進駐河套便可事半功倍!”
“兩虎相争必有一傷,此話固然不假,但若是一虎正當盛年,一虎卻已經老而末路,這勝負成敗在未曾相争之前就已經很清楚了。火篩窮途末路,從其手上取得河套容易,還是從正當盛年的小王子部手中收回河套容易?”徐勳用一個反問暫且噎住了李東陽,随即便向着禦座上的朱厚照一拱手道,“皇上,倘若糧草軍饷有所缺口,臣有一計可以籌措。”
朱厚照對于自己親近信賴的人素來是言聽計從,劉瑾如此,徐勳也是如此,因而他當即精神大振,連忙問道:“什麽好辦法,你快說!”
“量出爲入,估算此次戰事以及築邊牆的開銷,發行債券!”徐勳抛出這麽一句話後,見衆人無不是驚愕莫名,甚至還有人滿臉糊塗,他也不立即解釋,而是笑吟吟地對小皇帝拱了拱手,“一二百萬的軍費銀子對國庫來說,驟然舀出這麽多興許有壓力,所以,倘若諸位老大人真的覺得軍費不足,戶部沒錢,便請皇上考慮考慮臣的這個主意。”
徐勳分明不打算在今次朝議上把這事情說開,一時間不但李東陽,就連劉瑾也是恨得牙癢癢的。然而,朱厚照卻非但沒因爲徐勳的賣關子而氣急敗壞,反而興緻更高了,看看左右片刻,他就急不可耐地說道:“諸位于徐卿所言,可還有什麽要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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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子都把話說到了這個份上,林瀚和張敷華對視一眼,想起昨日晚上和張彩的商量,林瀚知道與其讓别人挑頭,不如自己把那件事挑明了,當即開口問道:“臣隻有一件事要問平北伯,聽說前日平北伯進居庸關之後遇到了刺客?”
此話一出,剛剛還在互相打眼色打手勢的一衆大佬們頓時鴉雀無聲。劉瑾的那些黨羽是集體提心吊膽,暗自思忖徐勳之前自己在禦前裝好人,此刻卻讓人提出來,萬一引火燒了劉瑾,他們該如何應對,而中立的李東陽等人,則是迷惑于爲何是林瀚這個素來清正的吏部尚書打頭陣。難不成是林瀚被徐勳說動,打算趁着軍功把劉瑾拉下了馬?
“隻是一個妄人而已,武藝倒是馬馬虎虎,不過雙拳不敵衆手,尚未欺近身前就被護衛們當場格殺,談不上什麽刺客。”徐勳輕描淡寫地說到這裏,瞥見劉瑾面色依舊陰沉沉的,他就哂然一笑道,“再說,我這個欽差此前這一路西行,得罪的人海了,爲了這麽一件微末小事興師動衆,着實沒什麽必要。”
林瀚微微點頭,就此退了回去,就在這時候,今日不吭聲,從前也一直極不起眼的刑部尚書屠勳,卻突然開口說道:“刺客之事平北伯不可輕忽,須知彼等亡命之徒,看上去雖隻一人,但未曾問過,焉知其是否有後台同黨?臣懇請皇上将此前的刺客畫影子圖形,下發京畿各州府,令差役捕快詳加訪查。”
刑部在六部之中是僅次于工部的冷衙門,重要性甚至連禮部這樣的清水衙門也比不上。屠勳又因爲此前刑部天牢出過岔子跑了一個江山飛,一度被朱厚照冷落了許久,從前還曾經卑躬屈膝去過徐家賠禮,據說還不怎麽被徐勳待見。然而,此時此刻屠勳正色說出來的這麽一番話,卻是颠覆了大多數人早先心中的判斷。…。
敢情屠勳竟也是半個徐黨……不,興許可以說一個,要知道其的态度卻是比林瀚還要強硬明确得多!
身正不怕影子斜,盡管劉瑾在這件事上問心無愧,但他卻生怕徹查這麽一樁遇刺案,有人會爲了讨好徐勳,而翻出别的事情來,當下少不得以目示意兵部尚書劉宇站出來。果然,劉宇不負他的期望,當即就出列說道:“皇上,臣以爲平北伯遇刺之事,可令内廠仔細盤查,必然能有結果。倒是平北伯此行陝西,先退虜寇,再平安化王之亂,這議功方才是重中之重。”
這劉瑾和徐勳什麽時候又穿一條褲子了?
今天起頭碰了一個軟釘子的王鏊隻覺得腦袋都有些糊塗了。直到劉宇這個兵部尚書将徐勳此行陝西的功勞吹得天花亂墜,連尚未真正收複的河套之地都算了進去,恨不得把徐勳說得如同徐達再生,張輔在世。然而,劉宇這長篇大論還沒結束,徐勳便笑眯眯地打斷了劉宇。
“劉尚書,我這點微末功勞皇上心裏有數,諸位老大人心裏也有數,你就不要蘀我臉上貼金了。說到功勞,此番甯夏大亂,我早就上書請調換甯夏上下各層将領,不知道劉尚書是個什麽章程?”
劉宇早就接到了徐勳的急報。然而,他打心眼裏就不想讓陳雄出任甯夏總兵。要知道宣府總兵張俊,大同總兵莊鑒,固原總兵曹雄,這一個個全都是和徐勳關系親近,惟其馬首是瞻。盡管邊鎮對京城并沒有太大的影響,可有這麽一些人在,徐勳豈不是要軍功有軍功,要人馬有人馬?然而,他正支支吾吾想着怎麽蒙混過去的時候,外間就傳來了一個内侍的聲音。
“皇上,西廠來報,擒獲虜寇奸細數名,其中一人自供曾安排同黨在居庸關關溝之内行刺平北伯,結果事敗被殺!”
ps:汗,最近更新字數難定,我寫多少發多少,就這樣了……(未完待續。如果您喜歡這部作品,歡迎您來(.)投推薦票、月票,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動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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