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手頭隻有五百餘騎兵,兩千餘步卒,其中經驗豐富的老卒隻有一半,面對一千餘來去如風騎兵的壓力可想而知。之前收拾那些零碎兵馬的時候他嘗夠了甜頭,這會兒要是輕易言退,會被身邊這個老太監笑話的!他可是親眼瞧見過,這老不死的太監剛剛曾經輕描淡寫拉弓兩箭,直接将兩個鞑子射下了馬!
所幸這些都是他親自操練出來的兵馬,不能說如臂使指,但在迫在眉睫的危機面前,将士們對他仍是異常信賴,終究使得大軍在敵軍兩次沖殺之下堪堪維持住了陣型的完整。眼看敵軍就要第三次逼來,他看了看天色和日頭風向,面上終于露出了一絲自負的笑容。
敢情以爲老子隻會結陣固守而已?順風,逆陽,更何況剛剛被連番守禦憋了一肚子的火,是時候了!
他對傳令官叱喝了一聲,随着軍令飛一般地傳入前哨後隊,他驟然取下剛剛一直不曾用過的強弓,從箭囊中取出一支箭搭上弦後,輕輕松松彎弓如滿月。随着那一支箭如同流星一般往敵陣中飛去,他後頭的十餘名親衛幾乎同時射出了手上的箭。正當敵陣之中滿心以爲這遙遠的距離隻會是徒勞無功的時候,一陣銳利而刺耳的聲響驟然之間在草原上響起,一時之間,虜寇的後方突然起了騷動。
“殺!”
那沖天的喊殺聲,赫然是從後方傳過來的!
仇钺的臉上露出了一絲冷笑,随即将弓箭往馬頸旁一挂,當即抽出腰刀叱喝了一聲,随着兩翼騎兵先上。他方才帶着中軍緩緩前壓,竟是第一次反守爲攻。要真的隻靠他這麽一些兵馬,那自然是螳臂擋車不自量力,然而此時敵軍後陣之中火槍聲音不斷,再加上後頭煙塵滾滾,也不知道有多少兵馬,這千餘騎兵頓時慌亂了起來。
此時倘若仇钺這一隊中軍亂了陣型,縱兵沖陣自然是最好的選擇。也可試探援軍數量。奈何仇钺哪怕在此時反攻之際卻依舊一副不求有功但求無過的架勢,領兵的阿古達木竭力沖殺了兩次都被死死擋了回來,再加上兩翼死死被人咬住,後方又是陣腳已亂,縱使他也是巴爾斯博羅特頗爲倚重的年輕一輩将領,這會兒也有些焦頭爛額。
濟農命他留在那兒是守禦平虜城可能會派出的大軍。可他居然被這麽區區不到三千的兵馬糾纏到這個地步!都說陝西三鎮的軍馬早就不如從前了,怎會這麽難纏!
“阿古達木,向陽不利,明軍前後夾擊,兩翼又都是兵馬,但東邊軍馬多,西邊軍馬少,明軍一定以爲我們不敢往西,往西邊殺出去!”
聽到身邊傳來了副手烏力罕的聲音。盡管阿古達木一直都看不慣這個倚老賣老的家夥,但這會兒卻再也顧不得那麽多了,立時吩咐傳下軍令。然而,還不等突圍的命令傳遍全軍,他突然又聽到了明軍的一陣陣歡呼。下一刻,他就隻見西邊的地平線上出現了衆多軍馬。放眼望去旌旗招展,少說也有三五千人。随着那邊廂一支騎兵疾馳了出來,他知道再傳令未免不及,當機立斷一馬當先帶着親兵往東沖殺而去。盡管麾下軍馬有不少下意識地跟去。但之前向西的軍令終究是讓有些人無所适從。一時間竟是一分爲二各自爲戰。…。
合圍和追擊隻上演了區區一個多時辰便宣告結束。窮寇莫追乃是自古之理,更何況兩支軍馬就算合在一塊。也是依舊一支不到五千的偏師,掩殺上去固然痛快,可要是迎頭踢上鐵闆,那就從喜劇變成悲劇了。
當仇钺見到徐勳的時候,幾番轉戰殲敵,再加上剛剛這一場硬碰硬的大戰,從馬背上下來的他幾乎伸不直腿。勉強上前行過禮後,見徐勳一把托住了自己,他也顧不上客氣,好容易站直了身子就苦笑道:“平北伯若是不來,這一戰末将就是赢下來也異常艱險。”
徐勳剛剛也已經看見了那一支所謂奇襲的軍馬,見是零零落落兩三百人,而且大多是負傷的将士,便知道仇钺起初恐怕是安置人在附近那些比較安靜的小丘,因而,他便若有所思地說道:“你可是囑咐了他們,若是到了迫不得已的時候,那便揚起煙塵虛張聲勢,用火器亂敵陣腳?”
“不錯,原本隻是以防萬一,誰知道竟是硬生生被那一股虜寇糾纏到不得不用上這險之又險的最後一招。”說到這裏,仇钺便拱了拱手說道,“隻不過,那些小股虜寇已經都被掃平了,接下來應該如何,還請平北伯示下。”
“你辛苦了,眼下先就地休整,接下來的事待會再說。”
徐勳見仇钺身邊的苗逵雖也是面露疲态,但老太監顯然精神比剛剛飽受壓力的仇钺還健旺些,臨走的時候少不得叫上了苗逵一塊。而等到苗逵和陳雄這個老相識重新碰了頭,老太監便露出了笑容:“這仇钺真是個人物。到底是出身卒伍,下頭人對他多半服膺,否則最後關鍵時刻那亂敵陣腳的一計,要是那些傷兵都跑了,誰陪他來唱這麽一場獨角戲?這麽一個人,區區一個遊擊将軍還是用得不夠。”
陳雄盡管和苗逵有舊,但聽到這話也忍不住苦笑了起來:“苗公公這話說得,仿佛他仇钺受了多少排擠委屈似的!别說甯夏鎮,就是放在其他邊鎮,他這升遷也已經算是極快了!不過一介傭卒,先是承襲了和自個一點血緣都沒有的仇理的軍職,然後又是積功升遷,再是楊大人保舉,這一次又立下戰功,回去之後一個參将至少。真要當總兵,卻總得再磨練一兩年。獨當一面不是那麽容易的!”
苗逵聞言頓時嘿然一笑:“咱家倒是忘了,你也才隻是副總兵……而且這副總兵比起邊鎮的副總兵來,威權上還差了一截。要是你樂意,咱家現在就和平北伯說說,把你留了在這甯夏鎮,頂替了姜漢如何?”
知道苗逵也就是随口說說,陳雄也就沒往心裏去,卻是看着徐勳說道:“咱們這沿路過來。陸陸續續大約也吃掉了幾股鞑子。如今合師之後,咱們這支人馬已經有五千人,是回平虜城休整,還是……”
“暫且紮營。”
徐勳撂下這言簡意赅的四個字之後,随即便開口說道:“讓江彬來見我。”
休整之後的紮營讓一整日都在轉戰奔襲的軍馬都松了一口大氣。然而,被徐勳叫來的江彬卻是提起了精神。之前清洗了那個小部落的時候。因爲徐勳親口許了準許大掠,因而事後那裏恰是一副猶如風卷殘雲似的景象。然而,他往日做這種事都是搶在人前,這一次卻是風度絕佳,甚至連麾下的親兵也都約束住了——事後沒少承諾給他們甜頭。他自然知道這些事情少不得會傳入徐勳耳中,隻要對方覺得自己能克制,必然還有大用,所以這會兒站得筆直。…。
“江彬,你跟随我入陝西。大約也有快一個月了。”用這樣一句話起了個頭之後,徐勳便似笑非笑地說,“數次接戰,再加上這一次的奇襲,你不是主動請纓就是一馬當先,足可見确實是有膽色的人。我這個人其他的優點不多,但對于知人善任卻有些信心。你既然從來不提回大同鎮的話,我便默許了你一路跟着,所以。今天我有一件九死一生的任務想問問你可敢去。當然。你若是不想去,我也絕不會強求。畢竟剛剛也說了,那是九死一生。”
徐勳先說知人善任,再說九死一生,江彬頓時被撩起了心裏那團熾烈的火。武将統共就那麽幾條升遷的路,最要緊的還是邊功。而想當初徐勳要不是那行險孤注一擲,又怎會有如今的風光?更不用提錢甯那區區一個百戶,如今已經是入主内行廠了!因而,他深深吸了一口氣,毫不猶豫地單膝跪了下去。
“不論是上刀山下火海,卑職都絕不皺眉頭!”
“好,你起來說話!”
徐勳早就看穿了江彬這一股和當年錢甯一模一樣的賭徒脾氣,聞言點了點頭後,便不緊不慢地說道:“之前那幾仗雖然偶有小成,但于大局的影響卻得看接下來的。我要你帶上向導和幾個可靠的親兵去見一趟火篩,替我帶幾句話給他,還有他的女婿烏魯斯博羅特!”
對于小王子那幾個兒子,各邊鎮都有各邊鎮的叫法,但因爲之前徐勳那一仗,再加上後來塞外一時打得如火如荼,烏魯斯博羅特這個名字江彬還是熟悉的,因而他起身之後聽清楚了這番話,當即滿口答應了下來。等到徐勳招手示意他上前兩步,他便依言上去,待到聽明白了徐勳那一番耳語,他不禁爲之愕然。
“這樣的條件……火篩會答應?”
“形勢比人強,他會答應的!”徐勳微微一笑,随即鄭重其事地說道,“當然,盡管可能性不大,倘若火篩和巴爾斯博羅特握手言歡,你這一趟去恐怕是兇多吉少。若是那樣,你的妻兒家小我必然替你照顧,你的兒子将來便是我的兒子!”
這種話聽上去仿佛隻是輕飄飄的承諾,但江彬此前特地從大同去給莊鑒送信,就曾經仔仔細細打聽過徐勳的爲人,知道他最是說一不二。因而,心中大定的他抱手行了個軍禮,這才一字一句地說道:“平北伯放心,卑職不是那麽容易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