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而,自己人在延綏鎮,此前神木堡卻突然遭襲,楊一清雖惱火,可也實在棘手得很。這一晚上,實踐前言真的請徐勳幾人大吃了一頓羊肉泡馍之後,楊一清便一張一張仔仔細細地看着徐勳沿路探查過的邊線諸堡,眉頭緊緊蹙成了一個結。直到把這一沓東西都看過了,他才信手把這一沓紙片往書案上一丢,随即擡起頭來。
“我自從之前到陝西提督馬政之後,便仔仔細細去了解過之前到陝西的那些文武官員是怎麽個宗旨。一是餘子俊經營延綏,築好了從清水營到花馬池這一段邊牆,二是當年王越搜河套未成之後,偵知敵寇老弱巢穴,一把火讓虜寇爲之喪膽。說起來,直到如今我還着實佩服餘子俊,四萬人短短四個月便能築起從清水營到花馬池這千裏城牆,我自歎不如。
“築長城原本隻是權宜之計,倘若當成是長治久安的法寶,卻是難能支撐長遠。”
徐勳用手指點着那張大地圖上的幾個點,一字一句地說道:“究其根本,沿大河駐守,終究強于單單築邊牆。因河爲固,東接大同,西接甯夏,則河套之地盡入中原,屯田千裏,陝西可安!”
“知我者,世貞也!”
楊一清重重點頭,突然發現今日在座的除了昔日同生共死過的苗逵陳雄張永等人,以及曹家兄弟,外加一個胖得滿臉局促,坐在那裏扭來扭去的王景略之外,還有個陌生的二十出頭的年輕人。因而,他不由得往人多看了幾眼。見其這幅光景,徐勳便主動解釋道:“這是才從南京來的監生夏言夏公瑾,南監祭酒章先生的得意弟子。此前他拿着章先生的書信到我家裏,直言說搜河套複東勝,我尋思着就把人帶了過來。”
“哦?”楊一清饒有興緻地端詳着夏言,見其慌忙站起來躬身行禮,他便擺擺手道,“不用多禮。書生意氣,我年輕時也是如此,隻不過在你這麽一丁點年紀的時候,還隻知道說大話,滿以爲自己才高八鬥就應該讓人重用,卻還沒想到這種邊務實事上頭。如今火篩式微,小王子部勢強,倘若不能趁此機會把河套收回來,今後恐怕難覓如此良機!”
夏言還是第一次見到人稱陝西王的楊一清——所謂陝西王,當然不是說楊一清在陝西一言九鼎無人不從,而是說如今的滿朝文武中,就沒有一個人比楊一清更爲了解陝西三鎮的邊務。此時此刻,他忍不住開口問道:“敢問楊總憲,爲何說火篩式微,小王子部勢強,反而是咱們收取河套的好機會?”
此話一出,楊一清卻是看着徐勳笑而不語。這時候,徐勳方才接口說道:“火篩諸部盤踞河套,在其中營建巢穴,但其故地卻并不在河套,而在更北邊。倘若如今盡失根本之地,他又沒有嫡親的後嗣,這一脈就要斷了。河套對他來說隻是遊牧之地,不是根本,倘若他想要真正的遂心意以外孫爲嗣,那麽兩面作戰就是極其不可取的。所以,我趁機取河套,與他開埠互市,用他的牛羊換中原的米糧鹽鐵等物,這才是他和小王子部抗衡的最大本錢!”…。
夏言若有所思之際,張永和苗逵雖不是才知道楊徐二人劍指河套的雄心,可也忍不住吓了一跳。搜河套複東勝,然後把河套故地全都收入囊中,這在朝中并不是什麽新鮮稀罕的提法,可在築牆之外,連互市這種朝中往往要争上幾年的事情都打算立時去做,這就不一樣了。
就連張永,也忍不住開口問道:“這事皇上答應了?”
“皇上答應了。”
楊一清一直知道徐勳聖眷穩固,此時聽到這兩個字,他知道自己在陝西數載,思量已久的這件事終于能夠得以施行,一時隻覺得異常振奮。饒是他年紀一大把了,也忍不住砰然拍案而起:“若是真的能夠做成,那陝西三鎮從此之後可得長治久安!”
“但在此之前,隻怕有一場仗要打!之前攻神木的那一股鞑齤子,人數實在是少了些!就是不知道是火篩失心瘋了,還是别部已經窺伺河套!”
聽到這話,曹謙幾乎不假思索地站起身來:“大人,楊大人,卑職畢竟此前才見過火篩,此次願意帶人前去哨探!”
王景略自知不過是剛剛從區區一個千戶提拔上來的,楊一清盡管贊了他,可也沒說接下來該怎麽使用,打剛剛開始就一直老老實實坐在那裏。可這時候見曹謙自動請纓,他終于有些坐不住了,站起身後就幹咳一聲道:“這位曹大人,就算你真見過那位火篩,可哨探河套的事情還是從長計議。這裏頭哪裏有鹽池,哪裏有水源,哪裏有虜寇巢穴,都複雜得很,外人一時半會未必清楚。不若我先畫一張地圖,說句犯忌諱的話,從前我還在邊牆外頭開過一畝三分地……”
此話一出,他就看見一雙雙眼睛齊刷刷都看着自己,立時讪讪地說道:“諸位大人别這麽瞪着卑職,當年王總制經略陝西的時候,用過一位朱廣朱百戶,那就是
俺家舅爺爺,他從小熟遊河套,卑職小時候也跟着去過。不說别的,咱們葭州百姓是真的一度翻過大邊到外頭去種地,因爲那邊緊挨黃河土地肥沃,這邊辛辛苦苦種
三畝地,有時候還不及那邊種一畝。雖說風險大些,可收成好的話,這些風險也就值了。”
曹謙見王景略說得頭頭是道,起初被人打斷頂
撞的惱怒也就漸漸丢開了,當即似笑非笑地說道:“王千戶敢情以爲我是京城出身的老爺兵?我須也是陝西本地
人,家父曾經在延綏任了多年副總兵,我遊學的時候就曾經帶過幾個家丁遊過河套,雖不能和你似的盡知其中詳情,可也不是口中說說而已。既然王千戶把河套當成
後花園,那此次哨探其中,你我同去如何?你既然連地都種過,哨探之事當然不在話下!”
徐勳見楊一清微笑摩挲着自己的下巴知道楊
一
清特意把這王大胖子捎帶上,恐怕就是爲了此時,于是也就一并笑眯眯地看着曹謙擠兌王景略。而陳雄亦是知道這軍中漢子素來是吃軟不吃硬,請将不如激将,因而
也添油加醋地說道:“既然是昔日王總制用過你舅爺爺,祖宗英雄,你就不想如今再出個好漢?”
王景略不想這一老一少都和自己扛上了一時臉色漲得通紅。好半晌,他方才粗聲粗氣地說道:“好,要是你們不覺得我這身材出去會誤事,那還有什麽可說的!”…。
“那好!”
楊一清當即沉聲說道:“我回頭就去和延綏鎮總兵張安說,調了你在總督府機宜行走,王大胖子但使這一次能詳細偵知虜寇下落,我記你的奇功!”
衆人散去之後,楊一清卻又留下了徐勳。一行人傍晚之前到了延綏鎮,吃完晚飯後便詳細長談,如今早已經是三更天了。羊肉泡馍卻是着實墊肚子,兩人誰也不覺得饑餓,一老一少對坐在炕上聽着外頭呼呼風聲誰都沒有絲毫睡意。
良久,徐勳才率先問道:“邃庵公在陝西這一誤,便和兵部尚書之位失之交臂,可有過後悔?”
“人生在世機緣一閃即逝,要是放在從前,我當然後悔。畢竟兵部總攬全局,身在其位能做的更多卻比在陝西一隅來得強。隻不過,這一隅是我好不容易才争取到
的機會況且在陝西多年,看遍民生疾苦,丢下做了一半的事情回朝,如此三心二意,也不是我的作風。”說到這裏,楊一清突然狡黠地笑道,“更何況,我知道以世
貞之能,總不會丢了這麽一個兵部尚書之位,就會輕輕巧巧罷休。”
“邃庵公這麽說,就仿佛我是锱铢必較的人似的!”
徐勳聞言大笑,笑過之後,他就點點頭道,“不錯,若是劉宇真的是個才高八鬥的人也就罷了,偏生卻是個名不副實的,容得他在兵部呆一陣子,這次的事情若是順利,我回頭就挑唆他去和劉公公說謀求入閣,騰出這個位子來!若是不順利……他不背黑鍋誰背!”
這霸道之極的說法讓楊一清愣了一愣,随即忍不住豎起大拇指道:“好,好,果然不愧是大名鼎鼎的平北伯,一個兵部尚書在你嘴裏竟是說騰挪就能騰挪的!”
“什麽大名鼎鼎,我就是比别人膽大罷了!”
徐勳毫不在意地聳了聳肩,随即方才看着楊一清道:“倒是邃庵公,如今留下我,應該不單單是爲了朝中事和河套事?”
直到這時候,楊一清方才收起了剛剛的笑容和輕松之色,猶豫片刻後,他就鄭重其事地說道:“世貞可聽說過安化王?”
大明朝的宗室藩王多如牛毛,徐勳記得的不過是一個甯王,其他的都沒怎麽在意。此時此刻聽到安化王這三個字,他不禁有些驚愕,想了好一會兒方才搖搖頭道:“聽這封号,應該是封在陝西的慶府哪位郡王,怎麽,是此人有什麽不法?”
“說不法,如今倒還不顯,隻是前幾天有人投了一份匿名書給我,道是一個女巫頻頻出入安化王府,而甯夏衛的幾個軍官也多有出入。我雖爲三邊總制,可諸王卻并不是我所挾制,原本不當管,可上頭卻信誓旦旦說那女巫言道安化王頭上有白氣,我就不得不慎了。”
王上有白氣?這不幾乎就是在赤裸裸地說,這位郡王有九五之分?
徐勳本以爲要提防的就是一個甯王而已,此時此刻聽到楊一清轉述了這些,又遞上了那封匿名信來,他便一手接過,若有所思地取出了其中的信箋。然而,展開才掃了第一眼那自己就讓他的心裏猛然間翻起了驚濤駭浪,臉上也露出了難以掩飾的錯愕來。
“這是……左手書?”
楊一清見徐勳如此驚訝,知道其中内容非同小可,一時也沒怎麽往心裏去,便點點頭道:“想來是投書者生怕被人知道是誰,于是才出此下策。按理來說可以置之…。
不理,可如今既然在要緊的時刻,就不能放任。畢竟,倘若咱們的意見能夠在朝堂上通過倘若真的還有一場仗要打,接下來陝西三鎮就有的忙了。”
“楊總督說的沒錯,未雨綢缪,原本就是應當的。”
徐勳嘴裏說着,可心神已經不在這内容上頭,而在寫這封信的人上頭。此前那一封送到他家裏勸他不要管甯王謀複護衛的匿名信,雖還多了一重機關可也是這樣的
左手書,字迹轉折間與此如出一轍。倘若那一封信如他所料也是徐邊所寫,那這一封信恐怕也是這個神龍見首不見尾的家夥所留。哪怕隻因爲這一條,他就不可能将
此視之等閑。
“之前曹谧設軍情局,隻在對外諜報,以及察知各鎮軍備人員對這些事卻并不曾上手。如今之計,隻能是動用錦衣衛了。”
盡管楊一清對廠衛素來沒什麽好感,但既然已經存在的東西,與其一門心思反對,還不如思量思量如何利用其做點好事,因而對于徐勳的提議,他還是點了點頭道:“隻是需得格外小心安化王若真的有逆心不會單單交接幾個甯夏衛的軍官,興許連錦衣衛也未必沒下過死力籠絡。
當此之際,陝西不能出亂子!”
慶王府原本在慶陽府府治安化縣城,但建文年間便遷到了甯夏衛下頭一衆郡王的王府,自然也都遷到了甯夏城之中,其中就有安化王府。盡管慶王是親王,安化王
是郡王論輩分眼下的安化王朱更是如今這位慶王的叔叔,但如今去開國已久無論是什麽王,沒有官府的許可全都不許出城一步,這王爺卻是當得和囚徒沒什麽兩樣,
叔叔侄兒平日也不照面,各過各的日子,倒也逍遙自在。
安化王朱寘鐇四十出頭,好騎射,常常有軍官往來王府。
他出手豪闊,若是有難處找他張口,很少會打回票,因而上至甯夏衛都指揮使周昂,下至附近衛所的千戶百戶,都常常往來王府陪他騎射搏戲,飲宴玩樂就更不用說了。而衛學的幾個廪生自知功名難取,也都想謀個王府官,自然也是王府常客。
如今漸漸春暖花開,安化王府又是賓客濟濟一堂。酒過三巡,朱寘鐇就忍不住醉醺醺地說道:“陝西真不是什麽好地方,又沒有京城的雄渾,又沒有江南的婉約,
如今這早春之際,除去王府之内,四下裏竟是看不見多少綠色……孤原本還想請諸位城外射獵,奈何兩個鎮守太監全都是絲毫不肯通融,孤一個天潢貴胄,說起來也
和囚徒差不多。”
“殿下千萬不要如此妄自菲薄,您品格貴重,隻是如今還未遇到騰飛之機罷了。”
甯夏衛
學
的廪生孫景仁早知道朱寘鐇的脾氣,此時立時笑吟吟地奉承了一句。緊跟着,其他兩個廪生也是你一句我一句,好容易把朱寘鐇逗開了懷,都指揮使周昂就沉聲說
道:“對了,剛剛得到消息,平北伯徐勳已經到了延綏鎮,聽說楊一清陪着正在巡視沿線各邊防,不久之後應該就會到甯夏鎮來。今早總兵府還在商議如何迎接,極
盡殷勤之能事。”
一個隻有自己年紀一半的毛頭小子,如今卻憑着皇帝寵信權傾朝野,朱寘鐇這個貨真價實的龍子鳳孫自然想想就覺得
憋
火。舉起酒杯一飲而盡後,他就嗤笑一聲道:“皇上年輕,信的不是閹宦,就是此等跳梁小醜,還一本正經讓人前來巡邊,簡直是滑天下之大稽!甯夏鎮的這幾個大…。
将非但不知道節制,而且還一心想着巴結,這世道實在是太不像話了!”
“殿下,這位平北伯雖是憑借聖眷起的家,但也是憑着軍功才能在朝中站穩腳跟。依我看,他這次來陝西,恐怕又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十有八九是想借機再撈邊功。”
孫景仁這麽一說,朱寘鐇的酒立刻醒了一半,使勁搖了搖頭後,他就若有所思地說道:“如此說來,這位平北伯此來,陝西又要打仗了?”
見在座衆人幾乎都是同一反應點了點頭,朱寘鐇立時叫來侍女服侍自己洗了臉,又叫來一碗醒酒湯灌了下去,他便目光炯炯地說道:“這幾年陝西雖說太平了一陣
子,可上頭一會兒屯田,一會兒打仗,一會兒築牆,衛所軍士已經是不勝其煩。要是這位平北伯一來便一心想着打仗的消息傳揚出去……”
他不過是露出了個由頭,下頭衆人立時心領神會地笑了起來。
徐勳這一走便是将近一個月,京城上下最感惬意的是劉瑾,最焦頭爛額的,卻非李東陽莫屬。倘若不是朝中林瀚張敷華屠勳謝铎這四位是結結實實的徐黨,有些事
情還敢據理力争,他和王鏊區區兩個人要和好稀泥簡直是做夢。這一天,當劉瑾又把一份邊鎮屯田的條陳通過焦芳丢到他的面前時,他簡直有一種心力交瘁的感覺。
這個劉瑾……他知不知道這麽多新政一一施行下去,下頭是要翻天的?
“元輔,皇上召見。”
李東陽深深吸了一口氣,這才排除掉腦海中隐隐約約的煩躁,跟着那位前來通報的内閣中書出了直房,等到了文淵閣外頭,見是一個有些陌生的小火者,他不免眉頭微微一皺,這才開口問道:“未知皇上何事召見?”
“平北伯送回來了大同邊備圖,皇上請元輔前去咨議。”
一聽到徐勳的名字,李東陽頓時又是腦袋隐隐發脹。徐勳人不在,朝堂上留着代理人,這對他來說總算有個扛壓力的分擔人,卻是不壞,可徐勳頻頻用驿馬加急送回來的這些圖籍和邊備情況,卻讓他很有一種焦頭爛額的感覺。
他在閣十幾年,不曾曆事兵部,也不曾有過巡撫邊鎮的經曆,即便不可能真的一點都不了解兵事,可終究談不上專家。爲了應對朱厚照層出不窮的疑問,他不得不從兵部職方司緊急調出了幾份詳細地圖惡補,須知内閣可不是隻料理兵事,他的案頭堆滿的東西已經越來越多了!
話雖如此,李東陽仍是不得不打起精神。然而,從前弘治年間召見多在文華殿,接受顧命的時候則是在乾清宮,這都是在内宮中,往來還方便,可如今小皇帝動辄
西苑召見,而内宮不得騎馬,他這一程走到西華門,背上就有些汗漬了。等到出西華門上馬後随行到了太液池邊凝翠亭,他一看到朱厚照面前案頭鋪滿的地圖,忍不
住就歎了一口氣。
要是小皇帝多多關心天下民生,而非僅僅邊務,那該有多好?
“李先生來啦!”
朱厚照自然不會理會李東陽的郁悶和願望,一如既往笑嘻嘻地招呼了一聲,随即指了指一個位子讓李東陽坐下,又一擺手讓閑雜人等全都退開老遠,他方才看着李東陽,一字一句地說道:“李先生,今天朕召你來,是有一件事要和你商量商量。你覺得咱們把河套收回來,怎樣?”
李東陽盡管早就習慣了朱厚照說大龘事亦是輕描淡寫的口氣,可此時此刻,聽小皇帝仿佛在探讨下一頓吃什麽的口氣探讨一片千裏之地的歸屬,他仍是忍不住一陣
胸悶。可這事情畢竟是楊一清曾經寫信和他探讨過的,因而他定了定神,便徐徐開口說道:“皇上,楊邃庵也曾經和臣商量過此事,此前既然允了他修築邊牆,此事
自然可行,但還得緩緩圖之。”
“不能緩,機不可失失不再來,眼下是最好的機會!”
朱厚照盯着李東陽,信手将一沓東西丢到了這位内閣首輔面前,“這是徐勳離京之前做的計劃,還有楊一清的急遞,你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