盡管最初還有人覺得韓福行走于沙家胡同劉瑾私宅,是因爲感念劉瑾替自己說話,這才登門道謝,可當韓福日日登門,竟是一舉成了劉家的座上常客,再沒有人懷疑此言。不但如此,韓福更是一再對外宣揚自己在獄中,老仆四處向同僚親朋求告無門,卻是劉瑾仗義爲自己說話,一時間更引來了一片嘩然。除卻那些希冀升官發财的人外,也有不少郁郁不得志的京官到劉宅求見。當發現别人深惡痛絕的這位司禮監劉公公非但不是目不識丁,甚至還頗有些見識,待人更是禮賢下士,一時間劉家門前的巷子比從前熱鬧三倍不止。
面對這樣的局勢,李東陽很有些始料不及。他引領文苑數十載,又是資格最老的閣臣,門生故舊遍布朝野,可此次留任首輔談不上衆望所歸,而是不得不爲,僅這幾個月便曾再三上書請辭緻仕,可一直都是不準。當坊間流言甚至将此次韓福下獄無人施救的事扯到了前頭李夢陽的身上,輿論漸漸有些失衡,甚至有門生也暗自議論的時候,他終于感到事情的嚴重。
劉瑾借着韓福的事情,終于成功網羅到了一批真正的有用之才;而徐勳更不消說,麾下老中青三代俱全。這兩幫人已經是羽翼豐滿,若自己還憑借從前的那些底子吃老本,别說三足鼎立。就是想要當個和稀泥的首輔都不成!此番掀起那輿論風波的人他甚至不用猜就知道,必然是焦芳無疑,也隻有這個兩面三刀的家夥,才會這麽急着想要趁此再進一步!
這一夜他不在宮中當值,卻沒有早早安歇。而是在書房中枯坐了許久。直到外頭傳來響動,見妻子朱夫人親自捧了一個條盤進來,他方才起身說道:“這麽晚了,夫人讓别人收拾就好,何必自己熬這麽晚?”
“老爺都尚未就寝,妾身又怎能獨眠?”
朱夫人雖等閑不管外務,但丈夫眉宇間的糾結,她又怎會看不出來。因見擺下粥菜之後。李東陽隻是心不在焉地吃了幾口,她便關切地問道:“老爺若是心頭有什麽郁結難明之處,何妨找人商量商量?一個人枯坐愁眉不展。總不是辦法。妾身聽說沙家胡同劉宅日日晚上高朋滿座,而武安侯胡同興安伯府也是常常有客人進進出出。相比之下,老爺在家時間不多,縱使有也都是詩社文會,如此雖提攜後輩,可總少個商量的臂膀。從前還有……”
朱夫人說着一頓,略去了劉健謝遷的名字,這才關切地說道:“部閣之中,老爺總得有個倚重商量的人。您不是說,王閣老爲人清正,能不能……”
“王守溪此人。清正有餘,權變不足,和我的性子格格不入。況且我和他交情不深,在内閣對付焦芳,還有敷衍劉瑾,倒是還能同心協力,可我心裏那些話實在是不便和他說……唉。倘若楊邃庵當初能夠早些回京上任兵部。興許我還能多個商量的人。”
見李東陽說着便搖了搖頭,朱夫人便若有所思地說道:“沒有此楊。未必沒有彼楊。我記得老爺從前提過同在東宮的左春坊楊大學士,他到家裏來過幾次,我遠遠見過一面,看上去性格沉靜穩重,風儀出衆,聽說文章學問也是一等一的。更要緊的是,他如今還是年富力強的時候,又爲皇上講過書。”…。
楊廷和?
李東陽猛然想起楊廷和乃是上一科的副主考,焦芳之子焦黃中落榜,也是在楊廷和手裏。昔日他雖講學東宮,但和楊廷和這種日講官還是不同,彼此交往不多,但畢竟都是因少年神童出名,他倒是也在弘治皇帝面前舉薦過楊廷和。此時此刻,他一下子放下了手中的筷子,沉吟了好一陣子才擡頭贊賞地看了妻子一眼。
“夫人真是一語點破夢中人。”
“哪裏,妾身不過胡亂說個人名,老爺是當局者迷,妾身可未必是旁觀者清。”朱夫人見李東陽眉宇之間舒展了好些,一時也籲了一口氣,“至于如今外頭的攻擊,清者自清,老爺還請放寬心些。任憑是誰都不能讓人人說好,更何況老爺是内閣首輔?如今那兩黨已經成了聲勢,老爺杵在當中,若少了你,隻怕轉眼之間便是針尖對麥芒,鼎足之勢哪裏成得了?”
“鼎足……唉,想當初徐勳在皇上面前保下我的時候,我就知道,這和稀泥的首輔是吃力不讨好,還不如劉晦庵謝木齋那樣告老回鄉來得逍遙自在。可做這種事,要的是百煉鋼化成繞指柔,縱使是我勉力爲之,如今也已經心力交瘁。要說那徐勳進京之時,我壓根沒想到人會成就現在的模樣!你看,劉瑾掌司禮監,赫然内官之首;我是内閣首輔,文官之首。可他論爵位不過是一個伯爵,論職司一手捏着十二團營左右官廳,一手捏着府軍前衛,遠遠稱不上武臣之首,可卻仍然如此聲勢,真是自古英雄出少年!”
朱夫人見李東陽的心情顯然好轉了許多,不禁打趣道:“老爺從前不是還說沒看出來他奸猾麽?怎麽現如今反倒是改了說法,道人家是自古英雄出少年了?”
被妻子抓到了這麽一個語病,李東陽在愣了片刻之後,終于忍不住啞然失笑了起來。他原本就是心志堅定的人,妻子安慰之後再這麽一打趣,他自然打起了精神,等用完了粥之後,他當即又笑道:“總而言之,要說三人之中,卻是我年紀最大,我可不會輸給了他們!不就是和稀泥麽,我在内閣這些年,晦庵獨斷,木齋急躁,我也是一直在那和稀泥,如今少不得耐着性子左右逢源!”
“我就知道老爺會這麽說。要是人人都眼見事不諧而撂挑子,這天底下的大事盡付奸人之手,難道便是風骨?”朱夫人微笑着收走了碗筷,端着出門之際,她又突然轉過身子說道,“老爺剛剛說平北伯是自古英雄出少年,顯見對他重視了起來。不是我如今馬後炮,想當年劉閣老謝閣老,便是都太小觑了他這少年郎。甯負白頭翁,莫欺少年窮,這話雖然偏頗,但還是有道理的。”
李東陽聞言若有所思地沉吟了起來,直到朱夫人出門,他才輕輕舒了一口氣。聽說劉瑾有意改革朝廷成法,所以急于召集能員充當馬前卒,而其中究竟涉及到哪些,他這個内閣首輔畢竟不是劉瑾一黨,竟絲毫風聲都不知道。此前那林林總總十幾條改革已經夠驚人的了,倘若這一次再來一次更激烈的,他若反應慢些,興許會麻煩更大。
妻子說得固然沒錯,甯負白頭翁,莫欺少年窮。可現如今焦芳逼得這麽急,若他再稍稍靠向徐勳,隻怕劉瑾會反應更大!名聲壞了就壞了,值此之際,他還是得先去見一見劉瑾!…。
對于消息靈通的徐勳來說,李東陽在一處茶館私見劉瑾,兩人密商了整整一個時辰的事,自然須臾就傳到了他的耳中。盡管不知道兩人都談了些什麽,可當十二月十五的望日大朝過後,韓福以右副都禦史銜出理蘇松糧儲,定官員考成法以及林林總總又是七條規定出來之後,他自然明白朝會上不發一言的李東陽和劉瑾達成了妥協。
張居正的考成法,徐勳算是了解較爲深刻的——畢竟,現代企業當中的績效考核等等,其實與此有異曲同工之妙,但甚至那些制度還及不上考成法的嚴格。他輾轉給了張文冕的,并不是最終的定稿,而隻是一個相對粗疏的框架。隻說是讓六部都察院列出官員一年之中的應辦事項,年底逐條考核。
而這其中最大的一條漏洞就在于,完不成就是罰,而且不是降級,而是罰米,卻并沒有提如何嘉獎賞賜。他很清楚,對于希望靠随心所欲的厚賞拉攏人心,希望靠重罰來打壓文官的劉瑾,就算覺察到他故意露出的這一條漏洞,也不會覺得有什麽不便。
若賞罰都照規章行事,劉瑾拿什麽去施恩立威?
至于那些令寡婦再嫁等等匪夷所思的新政,他知道必然又是劉瑾蠱惑了對這些小事很不在意的朱厚照,雖覺得無可奈何,可也就聽之任之罷了。隻是,當這一晚上林瀚怒氣沖沖地攜張敷華一并登門之後,徐勳卻将一份更詳盡的條陳擺在了兩人的面前。
林瀚也是老吏部了,此時此刻一目十行看過這份條陳之後,他的眼神立時爲之一凝,一下子看準了其中的利弊,忍不住擡頭問道:“劉瑾今天才剛剛下了這一條新政,你這個是……”
“他的條陳我早就知道了,擋是擋不住,不得不在那基礎上想一想辦法。”徐勳絕不會說那條陳是他給張文冕下的套子,頓了一頓便微微笑道,“至于如今這個,且待他這考成法讓無數官員吃到苦頭之後,再拿出來給他們一些甜頭!有罰有賞,才能讓人有個盼頭。從前的京察大計太寬松了,也該讓下頭官員緊一緊,否則吏治敗壞的結果,林大人張大人也應該知道!林大人出掌吏部已經有幾個月了,應當知道如今看似太平盛世,但内憂外患已經是非同小可了!”
張敷華聞言眉頭緊皺:“可越是如此,便越是不能急功近利。”
“既然積重難返,何妨讓人先放一把火?不破不立,破而後立。是風險,但一樣也是機會!”說到這裏,徐勳便笑眯眯地看着今天聯袂而來的兩位大佬,“以二位的老資格,再看看這條陳還有什麽不足,給我拾遺補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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