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是三個月功夫,最後選定的這一千人都已經入了宮,哪怕沒有後妃之份,也要一輩子留在宮裏當宮女。而打從之前李榮高鳳一塊來禀報了如何安置這一千号人的事情,坤甯宮上下就知道,張太後遷居不過是早晚的事。畢竟,從來就沒有太後一直賴在坤甯宮這皇後正宮不走的道理。哪怕皇帝一片孝心,當太後的也不能留着把柄讓朝中上下議論說道。
因而,在張太後的默許下,幾個得寵的女官便帶着宮女們開始清點各色用具擺設,更有人悄悄去仁壽宮那邊看地方丈量尺寸,商讨着到時候各式東西該怎麽擺。而作爲真正要移宮的張太後本人,卻是絲毫沒興緻去仁壽宮看看,哪怕如今早已過了中秋,她仍是有些懶懶的。
這天傍晚,聽說高鳳求見,有些提不起興頭的張太後原本不想見,可派出去的女官回轉來說,高鳳道是因此次采選的事情求見,她猶豫片刻,方才宣了人進來。因高鳳是伺候了幾代皇帝的人了,原本斜倚在涼榻上的她便讓宮女攙扶着坐直了身子,等人進來磕頭之後,她又賞了錦杌,這才又靠在了那隻朱厚照送來的虎紋大引枕上。
“不是都說了,此番采選的事情都交給你們,用不着一而再再而三地請示。”
“太後這等信賴,奴婢自當盡心竭力不負所托,但怎敢真的自作主張?這一千人入宮已經有些時日了,李公公已經精選出了三百人,待教習禮儀之後,便打算讓太後您先過過目掌掌眼,畢竟,咱們那些小見識哪裏比得上太後跟着先帝爺那麽多年,耳儒目染出來的眼界?”
高鳳一面說一面打量張太後的臉色,見這位國母至尊果然面色霁和,他便又趁熱打鐵地說道,“隻是還有一樁,是奴婢得禀告太後的。之前皇上特意囑咐過奴婢,倒是這次既然采選了一千人入宮,他無論如何也用不了那許多,所以曾經吩咐選幾個聰明伶俐的服侍太後。雖說太後身邊有的是得心應手的人,但添幾個也是皇上一片孝心。皇上還說,太後身邊用了多年的人,若是要放出宮去配一二好人家,那也是太後的仁心。”
張太後一聽到朱厚照說要從這些宮女當中撥了人來服侍自己,那意興闌珊的表情一下子就無影無蹤了,取而代之的是藏都藏不住的欣喜。自古而來,當娘的最怕就是兒子有了媳婦忘了娘,于是這新媳婦進門之後,婆婆往往是少不得擺出架子來震懾一二。張太後如今沒了丈夫,兩個弟弟說是侯爺,可真正有多少本事她心中當然不是沒數,唯一能依靠的便是兒子。兒子要大婚,她心裏要說沒些情緒當然不可能。
于是,她好容易平複了喜悅的心情,當即就笑了起來:“這孩子,這都是特意爲了他選的,竟然還記得我!”
“百善孝爲先,在皇上心裏,如今自然是太後最重。”高鳳從袖子裏拿出一份折子,欠身恭恭敬敬地雙手呈遞了上去,待一個女官捧了送給張太後,他方才說道,“這是奴婢根據皇上的意思,遴選出來的八個人。因年紀太小的不夠穩妥,這八個人都是年方二八,性子溫順靈巧,想來稍加調教,定然能将太後伺候得好好的。
張太後心情既好,竟是打趣起了高鳳:“你這一選,她們原本有份做娘娘的,豈不是要怨你?”
“太後您這話說得……後妃娘娘亦是要孝順太後,她們如今有這福分,還不是高興都來不及?不是奴婢誇口,若是太後到時候看出她們有一分不情願來,奴婢這眼睛便瞎了!”
“你呀,一大把年紀了,還就會哄我開心!”張太後随手打開那份折子,見上頭林林總美十六個名字,單名雙名都有,唯一相同的就是沒有那些媚俗的蘭啊豔啊金啊蓮啊,看上去本本分分,她就更加滿意了,合上之後就遞給了身側的一個女官,“既如此,你就跟着高鳳走這一趟,把人帶給我看看都是怎樣精挑細選出來的。”…。
“是,奴婢遵旨。”高鳳向來會做人,坤甯宮的女官宮女不論大小,往往都得過他的照拂好處,因而此刻這女官自然湊趣地笑道,“高公公善于選人,太後善于調理人,不是奴婢誇口,在咱們這兒一個月,比跟着那些教習宮女學一年半載都強。”
“一個個都是油嘴滑舌的!”
嘴裏笑罵着,張太後這心裏卻是得意得很,眼看着高鳳和那女官一塊告退而去 ,她方才舒暢地透了一口氣。到底是自己辛辛苦苦十月懷胎生出來的骨肉,哪能不和自己親?她正想着該如何嘉獎一下如今越來越孝順的兒子,可思來想去卻給她想起了另一茬。
這些天徐勳可是仍舊常常入宮,這君臣兩人老厮混在一塊,就算那些閑話是人有意爲之,可老這樣下去總不是那麽一回事。要不然,等高鳳把那八個女子送來,她看看是不是有合适的,直接送了興安伯府去?她越想越覺得這主意不錯,竟是不知不覺又坐直了身子,一雙手無意識地将那個青緞大靠墊給揉得亂七八糟。
都是弟弟張鶴齡教女無方,從前她還覺得侄女張婧璇小小年紀聰明伶俐,可沒想到竟是和人私定終身,還說動了朱厚照去向張鶴齡說項。幸好大明朝從來沒有一家出兩代後妃的,她想着這表兄妹兩個好歹如此情分深厚,對張家未來也有利,隻能索性裝聾作啞,要不然她非得氣死不可。若不是張婧璇不争氣,配了前途正好的徐勳,豈不是天作之合,比她眼下隻能想着賜人去可強多了!
一大早得了皇帝的急令,陪着自己最不願意陪着的人吏部尚書馬文升和戶部尚書韓文前去廣平庫、阜成廠和西城坊草場查驗庫存,這一耗就是一整天,一回到司禮監直房,掌印太監李榮就已經是癱倒了下來。任由幾個小火者服侍自己洗腳洗臉,又是熱騰騰的茶灌下去,他方才總算有了一星半點胃口,可也就是喝了半碗清淡的蛋花湯。好容易歇夠了,他想起讓下頭去打探的事,當即吩咐人去叫了杜錦上來。
“歲寒館的青,你打探得怎麽樣了?”
見李榮眼睛半開半合,雙腳泡在注滿了熱水的銅盆中,連眼皮子都不曾擡一下,剛剛就一直猶如熱鍋上螞蟻的杜錦自是心裏七上八下。可想想是瞞不過去了,他隻得硬着頭皮說道:“回禀老祖宗,高公公帶着太後面前的容尚儀去了歲寒館,把周七娘和另外七個應選宮女,全都帶去坤甯宮了。”
“你說什麽!”李榮一下子睜大了眼睛,又驚又怒地喝道,“這麽大的事情,怎麽不盡早報我!”
“老祖宗息怒。”杜錦就勢跪了下來,滿面惶恐地磕了兩個頭,“高公公和容尚儀來得實在是突然,而且說是皇上吩咐選人伺候太後,那會兒已經快太陽落山了,小的不敢攔阻,是派了人去給老祖宗報信的,料想是在路上走岔了路……”。
他這話還沒說完,李榮就已經一腳踹翻了銅盆,那洗腳水一下子潑得他滿頭滿臉滿身都是。即便如此,他卻一絲一毫都不敢挪動,就這麽狼狽不堪地跪在一下子成了水塘的地上,連大氣都不敢吭一聲。也不知道維持着這僵硬的姿勢多久,上頭方才傳來了惱怒的一聲冷哼。
“好一個高心……好一個劉瑾!好一個徐勳!”
李榮和高鳳資曆仿佛,可卻一直都死死壓着高鳳一頭,當然知道這老太監并沒有那樣的魄力本事,當初高鳳雖是掌管東宮典玺局,可大多數時候都是劉瑾在背後撥一撥動一動。而劉瑾固然奸猾,可要不是徐勳通風報信,這家夥能這麽快知道之前在歲寒館發生的事?想到這裏,他隻覺得喉頭發苦,深深吸了好幾口氣,這才終于把滿腹怒火都壓了下來。
“你起來,這事也怪不得你。”
乍然見了李榮的雷霆大怒,這會兒又和顔悅色地說話,杜錦隻覺得更加心驚肉跳,可偏偏又完全不敢違逆,隻得扶膝緩緩站起身來,低垂着頭等候示下。然而,上頭傳來的吩咐,卻讓他那一顆心一瞬間跳得更加緊迫了起來。
“你去一趟坤甯宮,捎帶一句話給坤甯宮管事牌子賈世春,讓他不論用什麽法子,立時三刻來見咱家一面。要是他推三阻四,你就告訴他,之前他給咱家下套的那筆帳,咱家一直都記着,還不曾和他算清楚!”
盡管賈世春早已經顔面掃地,可終究還是坤甯宮管事牌子,因而杜錦雖知道這一趟過去,又是說着這帶着威脅的話,必然把人得罪死了,可也不敢說一個不字,應了一聲就蹑手蹑腳退出了門。而他才剛邁出門,就聽見後頭的門裏又傳來了咣當的碎瓷聲響,一顆心又忍不住一跳。
自打他回京之後跟了李榮,李榮仿佛越來越難以抑制情緒了,雖說是人老了脾氣暴躁所緻,可這何嘗不是因爲事事不順心?越是如此越是要劍走偏鋒,越是劍走偏鋒就越是容易橫遭挫折,越是橫遭挫折就越是要行險一挑 ……事到如今,這位老祖宗又想幹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