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氏一時呆若木雞。她嫁給錢甯的時候,雖說錢甯便已經是南京守備太監錢能的養子,可那老不死的太監下頭又不止這麽一個養子,所以她竟沒過上一天好日子。錢甯是恩蔭了錦衣衛百戶,可區區一個百戶又有多少錢糧,養活妻兒就已經緊緊巴巴,她從做針線到給人洗衣裳,哪裏有什麽官太太的體面的?按說百戶的妻子也該是有品級的外命fu,可朝廷的世襲百戶不知凡幾,而且往往大多數都終身難以上升一步,這封妻蔭子自然無從談起,诰命也是不升不給,說出去都沒人敬。
老半晌,潘氏才結結巴巴地說道:“伯爺,您說的······您說的是真的?”
“錢甯既然進封了正三品府軍前衛指揮使,接下來當然要封你三品淑人的诰命,這妻憑夫貴原本就是朝廷的規矩,我怎會诓騙于你?”說到這裏,徐勳便不悅地看了錢甯一眼,“這麽大的事情,也不對嫂夫人說清楚!都什麽時候了,趕緊把自己收拾幹淨,待會新人進門,還要給你和嫂夫人敬茶,外頭還有其他客人!”
一席話說得錢甯慌忙溜到裏頭去重新洗臉打扮了。這時候,徐勳才招手示意馬橋過來,見這家夥讪讪地挪着步子上前,他哪裏不知道馬橋是生怕自己罵他袖手旁觀,卻隻是狠狠瞪了其一眼,這才淡淡地說道:“既然是來賀喜的,這喜酒就不能白喝,内内外外收拾布置一下,錢家的人不夠就去外頭請人來幫忙,有你們這樣慢待他這個上司的?”
見馬橋點頭如小雞啄米,轉身就要走,徐勳又把人叫住,低聲提醒道:“去給他們全都提個醒,小侯爺人已經在外頭了。”
在府軍前衛那小侯爺三個字簡直是如同聖旨一般管用。馬橋那臉se刷的白了,看熱鬧的心思統統飛到九霄雲外不說,轉身跑回去的時候,步子都有些踉跄。随着他把話帶到那些個軍官立時各自分派了任務,不過是須臾的功夫就把一片狼藉的院子裏收拾得幹幹淨淨。而趁着朱厚照還沒進來,徐勳便招手叫了錢甯的兒子過來,得知他小名叫做阿毛,大名叫做錢金,他一時不禁莞爾。
“伯爺,都是窮怕了所以才給他起這麽個俗名。”潘氏已經完全給徐勳的做派鎮住了,連忙讪讪地解釋了一句,随即方才yu言又止地說,“您剛剛說的诰命淑人……”
“我說的是真的,不過,你要是阄騰大發了,你家漢子氣急敗壞做出了什麽沖動的事情,比如說休妻……”見潘氏一下子面如土se徐勳知道火候差不多了,這才親切地說道,“當然他要是敢這麽做,我第一個饒不過他!嫂夫人跟着他吃了這詐多苦頭,現如今當然應該妻憑夫貴享享清福,給自己的兒子找個好前程。至于今天就要進門的新人,不妨放寬心一些。你有诰命在身,還怕沒底氣?”
潘氏終于醒悟了過來,眼睛一紅就要向徐勳下跪,吃徐勳又扶了起來,她連忙按着一旁的兒子錢金給徐勳磕頭。見徐勳含笑扶起了小家夥,又mo了個小金锞子當見面禮她越發覺得自家漢子的這個少年上司通情達理善解人意,因而當徐勳讓她進去好好裝扮裝扮,别讓新人給比下去了,她想都不想就連聲答應,一把牽了錢金匆匆回屋。
這邊剛剛安頓好,朱厚照就已經帶着人大搖大擺地進了院子。一見四下裏的寒酸模樣他忍不住愣了一愣,随即方才看着徐勳說道:“才封的三品指揮使,就住這兒?”
“您也知道是才封的,就算賞了銀子,一時半會哪裏那麽快準備好宅院?”
朱厚照東張西望,臉上越發懊惱了:“早知道我就賜給他一座宅院了!”
“皇上您說得容易,您本來還打算賜給徐大人一座府邸來着,可是戶部尚書韓文一個勁哭窮,最後還不是徐大人主動不要,這才算消停了?徐大人都沒得着,更何況錢甯!”張永抓緊機會上了眼藥,見朱厚照果然悻悻然,他方才得意地給徐勳使了個眼se,這才假意歎息道,“哎,不過這地方确實太狹窄了一些,到時候連個擺酒席坐的地方都沒有。”…。
朱厚照一邊聽一邊眉頭大皺,而徐勳越聽越覺得張永話中有話,少不得輕輕拉了拉他的袖子,低聲問道:“你究竟搗什麽鬼?”
“嘿,這說出來就不靈光了,你就等着瞧好戲!”
見張永這麽一副賣關子的模樣,徐勳想想總不至于出什麽大事,于是樂得袖手旁觀。不多時,裝束一新的錢甯終于出了屋子,這下子臉上那些亂七八糟的脂粉之類全都不見,人收拾得幹淨利落,他原本就虎背熊腰,脫下那身不倫不類的大紅衣袍,換上了那身軍袍,當然猶顯英氣。
而潘氏也很快牽了錢金一塊出來,她特意用冷水敷了眼睛抹了些脂粉,又穿上了平日最好的一件銷金衣裳,松松绾了個發髻,看上去倒平添了幾分妩媚,就連錢甯也沒想到剛剛的惡婆娘搖身一變竟成了這樣子,一時竟有些呆了。
就在錢甯回過神來趕着去給朱厚照行禮,又讷讷解說已經在附近的福韻樓定了四桌席面,屆時請大夥吃酒的時候,外頭終于響起噼裏啪啦的鞭炮聲,緊跟着就有一個少年軍官一溜煙地跑了進來,口中還大聲嚷嚷道:“來了,來了,新人來了!”
那少年軍官是府軍前衛中的一個百戶,剛剛被人哄笑着挑了在大街上守候新人的轎子,不知怎的竟是沒注意到徐勳這一行人,這會兒嚷嚷着一進門先是看到了徐勳,随即又認出了朱厚照,他一下子就傻在了那裏。就在他蠕動着嘴chun險些就要叫出一聲皇上的時候,旁邊的馬橋終于适時阻止了他。
“新人來了,趕緊讓開一條道,否則怎麽讓錢大人挑蓋頭!”
要是沒有朱厚照這個小皇帝在場,錢甯一定會分外興奮這抱得美人歸的一刻,可這會兒看到那戴着蓋頭身穿粉紅se褙子的女子進了門來,他卻感到了一絲緊張。尤其是在朱厚照那左一聲右一聲的催促下伸手去揭蓋頭的一刹那·他的手甚至有幾分顫抖。偏偏就在這時候,門外傳來了一陣喧嘩。
“這大好的日子,我來得不晚!”
徐勳愕然回頭一瞧,見是保國公朱晖·他頓時愣住了。瞥見張永一副心知肚明的樣子,他忍不住一胳膊肘撞了過去:“這就是你說的等着瞧好戲?”
“那是,我早知道保國公在你家門口放了人盯着,今天在你家門口特意提高了嗓門說錢甯這房子寒酸,他怎會不來?别人出錢給錢甯換房子,人情卻是你的,還有比這更美的事?”
“老張·我還以爲我自個最會算計,沒想到你比我更精打細算!”
“過獎過獎,咱們是窮人,不學着一分鋒掰成兩半花怎麽行!”
這兩人在這嘀嘀咕咕,朱晖卻已經進來了。見到朱厚照的時候,他還微微lu出了幾分愕然,随即很得體地用了一個朱公子的稱呼搪塞了下去,讓朱厚照那原本有些不好看的臉se和緩了幾分。緊跟着·朱晖就笑着讓随從遞上了一個錦匣。
“錢甯,此次你能随平北伯建下大功,又抱得美人歸·可說是英雄美人的一段佳話。我這個一無所得的主帥也沒什麽好東西恭賀你這喜事,這是阜财坊手帕胡同一座三進院子,便送了你。你好歹也已經是三品指揮使,以後家裏人口多了,再窩在這地方像什麽話?地方我都已經布置好了,你在這邊行過禮後,便過去看看新房!”
保國公朱晖居然主動承認自己此次一無所得,又送上了這樣一份少有的賀禮,周遭衆人一時全都呆住了,作爲當事人的錢甯看着那送到面前的錦匣·接又不是,不接又不是,隻能拿眼睛去偷觑徐勳和朱厚照。見徐勳隻是笑吟吟的,朱厚照一會皺眉頭一會沉思,他不禁幹咳了一聲:“保國公如此厚意,卑職怎麽好意思······”
“保國公既是如此好意·你就收下!”
徐勳笑着開了口,又沖錢甯使了個眼se。這時候,本就心癢癢的錢甯再一看朱厚照并沒有阻止的意思,他終于如釋重負,慌忙接了東西在手連聲道謝。而朱厚照看錢甯接了東西,竟是似笑非笑地說道:“保國公倒是有心。”…。
小皇帝這話聽不出多少喜怒,可臉上終究沒什麽惱se,朱晖心頭一松,忙笑道:“麾下出了這樣的勇将,也是我這個不成器統兵大帥的福分,自然應當來賀一賀。當然,出了平北伯這樣的少年英傑,那就不但是我的福分,而且是大明朝的福分了。”
這赤luoluo的奉承聽得徐勳的耳朵都有些發癢,可卻仿佛ting對朱厚照的胃口。他歪着頭看了朱晖好半晌,終于算是接受了這番說辭,點點頭就大手一揮道:“好了好了,賓客既然都到齊了,那就趕緊揭蓋頭,看看是怎樣的美人mi了咱們的英雄!”
有了小皇帝這句話,錢甯終于再不猶豫,衆目睽睽之下就拿着秤杆挑開了那方銷金蓋頭。當看清下頭那豔若桃李的容顔,饒是他此前見過何彩蓮的顔se,這會兒也是ji動萬分,更不用說周遭那一連串驚歎贊歎聲,讓他情不自禁地飄飄然了起來。
“不錯不錯,算你有些福氣!”朱厚照滿意地點了點頭,随即就往後退了兩步,把地方讓給了那些争先恐後想一睹爲快的年輕軍官。
見徐勳也跟着退了出來,他才對着其低聲說道,“漂亮倒是漂亮,隻不過豔俗了些,比起前時唐寅畫裏頭的那個美人,還是少了些什麽……哦,也不及沈姐姐漂亮!”
聽了皇帝最後加上那一句不倫不類的話,徐勳不禁莞爾。小丫頭年紀還小,尚未完全長開,要說美豔,自然是及不上何彩蓮,他自己瞅着好就行;至于唐寅的那一副美人圖,這又不是後世的照片那般清晰逼真,朱厚照愣是能覺得一幅畫比活生生的何彩蓮漂亮,那究竟是情人眼裏出西施,還是别的什麽緣故?他那會兒答應得太快,那幅畫究竟是什麽樣子已經忘差不多了,依稀隻記得是一個女子打傘護着一小童過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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