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再說一遍”
“太後,皇上去了粉子胡同那間有名的青蓮閣。”
咣當——
盡管王嶽已經預料到張太後的大發雷霆,可這會兒一個茶盞當頭砸下來,跪在地上的他不好躲避也不敢躲避,隻能就這麽硬着頭皮頂着。好在張太後力氣不大,那茶盞在半當中就已經掉了下來,即便如此,裏頭的茶水仍舊因爲茶盞破裂而飛濺了一地,他的衣裳下擺一時就全都泡湯了。可相比東西砸到腦袋的下場,他仍是慶幸不已。
張太後本待想要罵王嶽你們都是幹什麽的,居然讓皇帝去了那種地方,可話到嘴邊想起朱厚照在面前激動的樣子,她一時又生出了幾分後悔來。早知道朱厚照竟是這種反應,她那會兒說話就應該更軟和更小心些,也不至于給她這唯一的兒子這麽大刺激。掙紮了好一會兒,她才氣咻咻地瞪着王嶽喝道:“滾,有了皇帝的消息再來禀報”
等到王嶽蹑手蹑腳退出了正殿,她才一下子支撐不住身體,竟是就這麽歪倒了下來。這時候,幾個女官頓時着了慌,有人上來攙扶,有人急急忙忙去沏熱茶,還有人則是拔腿就去太醫院叫人。等到發現張太後不過是氣力全無,并沒有大礙,她們才松了一口大氣,索性就三四個人一塊将張太後挪到了西暖閣裏的涼榻上,一個親近的又拿了扇子上來幫忙打扇,說一些也不知道有用沒用的寬慰話。好容易捱到太醫來診治,卻隻是那些聽得耳朵都起了老繭的俗話,張太後一氣之下便又發火把人趕了出去。
她這一躺就索性直接躺到了黃昏,連女官來問晚膳,精神恹恹的她也不耐煩地擺了擺手。直到一個女官一陣風似的沖了進來,萬福行禮說是皇上回來了,張太後才一下子掀開上頭那一層薄薄的袷紗被坐直了身子,急聲問道:“回來了還等什麽,快帶他來見我”
“可是……”那女官猶豫片刻,見張太後已然是惱了,她方才嗫嚅道,“皇上把徐勳也帶進宮來了。”
兩害相權取其輕,倘若是之前知道自己那番話會把朱厚照逼到青樓去來證明自個是個正常男人,張太後甯可繼續聽那些閑話。此時此刻,她惱怒地狠狠一捶身下涼榻,厲聲說道:“我還正要找他,他竟然自個送進宮來了去承乾宮,讓皇帝和他一塊滾來見我”
聽到張太後讓自己和朱厚照一塊滾去見她,徐勳少不得用有幾分埋怨的眼神去看朱厚照,果然把小皇帝給看得讪讪然。隻不過,嘴硬慣了,朱厚照一面走嘴裏還一面嘟囔道:“又是東廠那些該死的耳報神,這丁點小事也要告狀,也不看看他們那些俸祿是誰發的……都給朕等着,明年東廠的開銷不撥了”
徐勳險些沒給朱厚照這番話給嗆得咳嗽出聲,暗想東廠的喉嚨要真的這麽容易卡死,朝中某些恨不得立時拿下所有廠衛的文官們決計是歡欣鼓舞。隻不過,才剛到坤甯宮門口,他就看見一個老太監猶如門神似的擋在門外,見着他們這一行,先是對朱厚照行了禮,旋即就皮笑肉不笑地看着徐勳說道:“徐大人,太後有命,先召皇上入内,你在此跪候。”
他有意加重了跪候兩個字,面上那笑容又是顯見的譏刺。然而,讓他始料不及的是,剛剛神色還好的朱厚照卻突然劈手沖他就是一個大大的巴掌,随即怒氣沖沖地喝道:“母後怎麽會有這樣離譜的吩咐,分明是你們這些倚老賣老的在背後挑唆”
罵完這話之後,他立時對徐勳說道:“朕險些都忘了,這坤甯宮朕那兩個舅舅都難能進來,更不要說你一個外官。你去朕的承乾宮等着,要是母後有什麽吩咐,回頭朕轉達給你”…。
朱厚照雖讓他回承乾宮,可是張太後吩咐傳見,徐勳知道怎麽也不能就這麽拂了面子,于是斜睨了那捂着臉不敢吭聲的老太監一眼,他心中一動,就對朱厚照說道:“皇上息怒,太後向來對臣寵眷有加,就是兩位國舅爺作爲長輩,也對臣又是多有提點,臣一直銘感五内。如今太後責臣跪候,定當是覺得臣有什麽疏失……”嘴裏這麽說,徐勳卻沒有半點遵懿旨下跪候着的意思,眼睛一直瞟着那邊的正殿,有意放慢語速,反過來勸着朱厚照。
隻希望張太後喪夫之後,别還是那樣的急脾氣
皇帝打了坤甯宮的管事牌子,緊跟着又不由分說要把徐勳差回承乾宮,而徐勳卻總算沒走,話還說得誠懇,看到這情形,在正殿門裏悄悄窺視的女官立時呆不住了,慌忙拔腿就往西暖閣去禀報張太後。
雖說氣得牙癢癢的,可自己的兒子自己身上掉下來的肉,什麽德行她最清楚,更何況才剛犯了擰——于是,左思量又斟酌,因徐勳的話記起他從前的不少好處,張太後終究還是更惱那老太監不會說話辦砸了事,深深吸了一口氣就沖着那報信的女官吩咐了兩句。
“賈世春老糊塗了,這麽一丁點小事居然也惹得皇帝大發雷霆,竟然還不及徐勳那小子知進退……你出去,以犯上爲由讓賈世春自己掌嘴二十,讓他在院子裏跪着,把皇帝和徐勳都叫進來”
身爲坤甯宮的管事牌子,往日就是司禮監那些大佬見了他也是客客氣氣,平素得什麽賞賜都是頭一份,可今天竟因爲一句話而挨了巴掌,因而,賈世春看着徐勳,那眼睛裏幾乎能冒出火來。眼看徐勳在那勸說着朱厚照,他又瞥見那邊正殿簾子一動一個女官快步出來,他有意哭喪着臉提高聲音抱屈道:“皇上明鑒,奴婢真的是代傳太後之命,要是有一絲一毫的虛言,叫奴婢不得好死”
話音剛落,那到了面前的女官就冷着臉說道:“太後懿旨,賈世春犯上不敬,自行掌嘴二十,罰跪一個時辰反省反省”
說完這話,她看也不看瞠目結舌的賈世春,笑吟吟地上前對朱厚照萬福行禮道:“皇上,太後請您和徐大人一塊進去。”
“朕就知道,母後絕不是那樣的人,果然是這狗東西假傳懿旨”
朱厚照立時高興了起來,沒好氣地一腳踹倒了賈世春,他這才回頭對徐勳勾了勾手,自己理了理衣裳就大步入内。而跟在後頭的徐勳見賈世春雖是手腳并用爬了起來跪好,又一下一下地自己掌嘴,可卻用怨毒的眼神盯着他,他心裏哪會沒有數目。
債多不壓身,仇多不怕鬼,得罪了就得罪了,橫豎他這次算計了李榮,區區一個坤甯宮管事牌子也不算什麽——若真的是張太後極其喜歡的,怎會這樣随随便便就折辱了?
坤甯宮這地方正如朱厚照之前所說,就是壽甯侯和建昌侯身爲國舅爺的時候,一年半載也難能進來一回,現如今弘治皇帝大行,除卻朱厚照就更是沒男人踏入了。于是,此時徐勳一路進來,也不知道有多少女官宮女悄悄打量他,那些火辣辣的目光裏頭盡是**和誘惑,哪怕是徐勳目不斜視都大感吃不消,心裏不知不覺就生出了深深的警惕來。
阿彌陀佛,看來這一次非得畢其功于一役,否則若是日後張太後一時興起把哪個女官賜了給他安宅管家,那就是甩不脫的**煩
“母後”
“參見太後”
趁着剛剛那會兒功夫,張太後已經略略梳妝了一番,這會兒坐在東暖閣那張龍鳳呈祥紋樣的紫檀木交椅上,她除卻精神微微有些萎靡,其他的倒是絲毫看不出來。隻是,眼見這一對少年君臣在面前一前一後地行禮,她仍是有意在兩人身上端詳了又端詳,打量了又打量,心底也不知道轉過多少詭異的念頭。良久,她才沖着朱厚照冷哼了一聲。
“你還知道回來”…。
朱厚照之前在路上就被徐勳洗腦似的灌輸了一大通話——深知教訓是不成的,徐勳便隻從張太後的處境說起,什麽痛失丈夫兩家侯府指望不上隻能依靠兒子,什麽先後三胎隻養住了朱厚照一個,什麽年紀輕輕便守了寡……總而言之,在他的嘴裏,張太後便成了天底下最是苦心的母親——于是,盡管剛剛在門口還大發脾氣,這會兒母親又是當頭一句嗔怪,可朱厚照仰頭看看,見張太後的眉角額間,确實已經露出了難以掩飾的皺紋,他不覺就心虛了。
“母後恕罪,兒臣知道錯了。”
從小到大,朱厚照聰明歸聰明,可氣跑先生不肯讀書溜出宮玩……諸多事迹也算得上是劣迹斑斑。每次弘治皇帝訓誡都要費老大功夫方才能讓朱厚照認錯,更不要說更沒耐心的張太後了。此時此刻聽兒子主動認錯,她隻覺得心頭怒火一下子消解了大半,神情複雜地盯着兒子看了片刻,她就沉聲說道:“既然知道錯了,可知道錯在何處?”
“兒臣不該惹母後生氣。”
朱厚照乖巧地說了一句,見張太後的表情果然如徐勳所說陰轉多雲,多雲轉晴,他背在後頭的手不由得沖徐勳豎起了一根大拇指——原來,哄母後開心是這般容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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