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此刻,一個女官在徐勳面前虛手引導,一面走一面回頭微笑颔首,嘴角邊流露出兩個恰到好處的酒窩,而原本訓練有素走路時從來不會叮當作響的環佩,這會兒也随着她的步伐發出清脆悅耳的聲音。裙擺下那雙勾着曳地長裙的繡鞋上,兩朵金蝶正顫顫巍巍地上下飛舞,哪怕算不上巧奪天工,也可決計是匠心獨運,更不要說她特意在臉上妝容下了狠功夫,那人面桃花的燦爛明豔,正是我見猶憐。
她甚至已經想好了若徐勳留意到她悄悄打探她的名姓之後,她該如何欲拒還迎地點上一句。然而,讓她大失所望的是,一直聽說最是膽大包天的這位少年新貴,自打進了承乾宮便是始終目不斜視,比那些新進宮的小太監還要規矩老實,那眼神根本沒在她身上停留一時半會,她那句奴婢花映月竟是無處說去。
而徐勳到了東暖閣門前,眼見那女官不甘心地止步,甚至還用幽怨的眼神斜睨了他一眼,他不禁大感吃不消,連忙低頭鑽進了屋子裏,等到簾落下就長長籲了一口氣。然而,他還來不及尋朱厚照在哪兒,那邊廂就傳來了一個聲音。
“徐勳,快過來快過來!”
外頭那女官聽到裏頭傳來了徐勳的應答聲和驚呼聲,緊跟着就是朱厚照的大呼小叫,夾雜着笑聲打趣聲繼而各色聲音就漸漸小了,她想起這一對君臣年紀差不離,親近得仿佛兄弟似的,連最是森嚴的宮禁這小皇帝都從來讓徐勳出入無人之地,再想想剛剛徐勳對自己的熟視無睹,她這心裏不免浮想聯翩了起來,表情漸漸變得無比精彩。尤其是當裏頭傳來了哎喲一聲時,她瞥見那兩個門口侍立的答應都是眼觀鼻鼻觀心,一時心慌,也顧不得自己是張太後放在這承乾宮的索性蹑手蹑腳退遠了。
屋子裏,眼看朱厚照抱着膝蓋呼痛,徐勳滿臉無奈地扶着人坐下,偏朱厚照不肯叫人進來,他隻得親自翻箱倒櫃找了一罐藥油出來,眼看朱厚照自己笨拙地在膝蓋上随随便便塗了一圈,他才沉下臉說道:“皇上千金之軀,下次千萬别再如此了剛剛臣就險些吓死了。”
因爲他剛剛進屋的時候,朱厚照赫然站在書架旁邊木梯子的最高一層,一扭頭看見他還手舞足蹈好容易站穩了,下梯子的時候還一不留神踩空了。盡管他扶得眼疾手快,可終究是讓小皇帝的膝蓋磕了一下,害的他心跳至少停止了十秒。
“别裝了,你會吓死,朕說什麽都不信,誰不知道你是赫赫有名的大膽徐?”朱厚照擦了藥水之後,就沒事人似的撩起半個褲管,坐在涼榻上腳還不老實地蕩來蕩去,信手一指小方桌上的一大摞書說道“這些都是之前朕讓他們搜羅到的各色兵書,不少孤本珍本都有,你拿回去好好看看,有膽量有勇武有謀略,這才是名将麽?明日文華殿上,還得你陳奏之前的戰事到時候若能引經據典,也能讓那些老頭們少說幾句。
“娈上這是讓臣臨陣磨槍?”
見朱厚照連連點頭,一副你知道就好的表情,徐勳頓時無語,可也隻能領受小皇帝的這番好意——哪怕他沒時間看,裝點一下書架也好,亦或是等楊一清下回從陝西回來,做個人情送了人,順帶讓人解說解說,那就是一舉兩得了,橫豎朱厚照不會在意這種轉贈之舉——想到這裏,他便少不得把楊一清的陳情對朱厚照和盤托出。
“他真這麽說?”朱厚照認認真真聽完便問了一句,見徐勳點了點頭,他便往後頭重重一靠,歪在那厚實的引枕上,好一陣子才小大人似的歎了一口氣,“這樣的臣子要是能多上一兩個,朕就能高枕無憂了。他既然有這樣的雄心壯志,那朕當然得成全了他······不過,真可惡,難道又得便宜了那些就會胡說八道的家夥!”…。
“之前楊都堂隻是奉旨督理陝西馬政,既不是巡撫也不是總制,這一次皇上可以爲他正名,令他挂右都禦史銜,總制甯夏延綏甘肅三邊,到時候回來的時候,這左都禦史就能順理成章讓他上位了。”
“還是你想得周到!”朱厚照眼睛一亮,立時一拍桌子道,“就這麽着,他不說了是一年半載嘛,朕大不了就熬一陣子,等那邊太平了就立酵三刻調他回來!對了,徐勳,之前朕要封你的官,你不肯領受,這一回你建下大功回朝,想來就沒人能夠嗦嗦了。朕都想好了,就封你平北伯,前軍都督府都督,兼掌錦衣衛,你看怎麽樣?”
對于朱厚照這迸出來的一系列頭銜,徐勳在歎爲觀止的同時,卻沒有說好還是不好,而是直截了當地問道:“皇上,這麽多官職,都是您想出來的?”
“朕就想給你封幾個大官做,至于這麽多名頭,那是劉瑾給朕想出來的不過朕想着估摸着是他請教了哪個狗頭軍師,他哪能知道這麽多名堂!”
果然如此!
“皇上好意,臣心領了,不過,這些似乎都要留在明日文華殿上頭才能決斷?”見小皇帝不甚情願地點了點頭,徐勳就笑容可掬地說,“既如此,臣還是等到塵埃落定之後再向皇上謝恩。相比這個,臣倒是有更要緊的大事請皇上做主。”
“硪,什麽事?”
見朱厚照一下子坐直了身子那興緻勃勃的樣子,徐勳便輕咳了一聲說道:“皇上什麽時候給臣做個大媒?就這幾天的功夫,我家門檻險些都被上門提親的人給踏破了,就連壽甯侯都親自來過了,再這樣下去,家父決計難能支撐。皇上要真的賞功,還不如先把臣的婚事給定了,臣感激不盡。”
看着徐勳那可憐巴巴的樣子,朱厚照臉色變幻了好一陣子,最終沒好氣地下巴一翹道:“别裝可憐,朕還沒大婚呢,你憑什麽搶在朕前頭!朕知道你不就是怕朕那兩個舅舅說動了母後麽,放心,朕聰明着呢,婧璇妹子已經有心上人了,至于其他的表妹們,母後也不放在心上。朕回頭就去對母後說,你感謝父皇當初知遇之恩,朕不大婚,你也不娶家室。”
說到這裏,他得意洋洋地斜睨了一眼瞠目結舌的徐勳,意味深長地說道:“有福同享,有難同當,橫豎你才比朕大那麽一丁點,朕都還不急,你猴急什麽!到時候朕大婚,你和沈家姐姐也一塊辦婚事,這豈不是一樁美談?”
美談個鬼!
徐勳已經完全相信朱厚照是吃了稱砣鐵了心,當下不得不退而求其次:“皇上既然這麽說,那不如這樣,您先找個法子給沈姑娘正名如何?她畢竟在世人眼中已經跳了秦淮河,現如今總得找個名正言順的法子讓她能夠重新站在人前。”
“這事倒是可以······”朱厚照歪頭一想就點了點頭,突然一拍巴掌道,“不如這樣,朕去安排一場戲,讓壽甯侯夫人或是建昌侯夫人把人弄了家去認作義女,這樣朕那兩個舅舅就不會一門心思想着把女兒嫁了給你!唔,這法子最好,朕真是聰明絕頂!”
眼見小皇帝在那自說自話自鳴得意,徐勳的嘴角忍不住抽搐了一下。要是張太後知道自個的兒子正幫着外人這般算計張家人,該會是什麽表情?
七月十五這一天,道教稱之爲中元節,佛教稱之爲盂蘭盆節,而民間俗稱則是鬼節。有道是這一天鬼門關大開,于是百姓家有各種祭祀,宮中亦是一大早就開始有各色禮儀,而望日的大朝會上,密密麻麻擠滿了的朝官們從站班到各自磕頭完畢,足足花了将近一個時辰。而朱厚照雖說極其不耐煩,可這一個月的早朝被他免成了朔望兩次,他也着實沒辦法連這個都不參加,隻呵欠連天卻在所難免。
更何況,對外宣布免朝的理由,是他因爲先帝去世不忍臨朝,而決計不是什麽早朝隻奏五件事是面子功夫廢了正好。
好容易捱到朝會結束,随着那些閑散的官員一一退下,各部的司官等等紛紛回衙門理事,一衆三品以上的大佬們,則是默契地三三兩兩站在一起,趁着進文華殿之前的這會兒工夫把早就打點好的方案再次重溫了一遍。等到了文華殿中,聽徐勳将此番戰事的細節一一解說了一遍之後,劉健就在所有人的目光焦點之下從容站了出來。
“皇上,徐勳以弱冠之齡奉調出征,臨機立斷以偏師出擊,先在沙城敗虜師數百,奪回軍民上千,之後又和大同軍宣府軍等大破察哈爾汗庭精銳,以至于至今虜寇内鬥不甯。此等大功,臣以爲當厚賞。臣和内閣李謝二閣老商議,又與吏部馬尚書兵部劉尚書部議,拟定進封徐勳平北伯,世指揮使,前軍都督府左都督,兼掌錦衣衛。”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