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喪禮仍在平穩有序地進行,接下來的便是軍民上箋表勸進,太子固辭,這樣的戲碼從古至今無一例外,不過繁複一些而已。然而,内閣三位閣老最擔心的事一直沒有消息,盡管對他們來說,沒消息就是最大的好消息。一想到李東陽那會兒臨别之際對朱厚照的話,就連弘治皇帝駕崩之前曾經和李東陽鬧過粗梧的劉健,也不得不對自己這位同僚豎起了大拇指。
“百煉鋼化爲繞指柔,西涯,你這本事老夫佩服。”“沒法子,我們說了那麽多,終究還是不及皇後娘娘一句話。”謝遷歎了一口氣,想到朱厚照那時候表現出來的強橫态度,再想想弘治皇帝的容人雅量,他雖說極其痛恨劉文泰,心中仍是生出了一絲深深的擔憂來。于是見李東陽不吭聲,他便又說道:“聽說内廷傳來消息,太子殿下已經吩咐以舊日東宮中官谷大用立西廠,以劉瑾掌鍾鼓司,以馬永成爲司社監太監,再加上先前以張永監府軍前衛,林林總總我們不知道的還不知道有多少,這内廷的天翻地覆,隻怕也就在頃刻之間。”“是啊,如今司禮監諸公,雖說也有各式各樣的毛病,但大體來說和我等多年共事,彼此xing情等等都熟悉,爲人都還過得去。在這等事上,我們需得爲他們維持一二,否則司禮監換人批紅,隻怕重蹈當年覆轍。”這個當年指的是什麽時候,響鼓不用重錘,劉健不繼續說下去,其他兩人也都知道。然而,三人計議停當之後尚未散去,外間就有文書官來報,道是司禮監派了文書寫字來送折子。因這些天操辦弘治皇帝的喪禮,不要緊的事情就各衙門斟酌着辦了,大事也不會挑在這時候上書,所以往日堆積如山的奏折,這天卻隻寥寥十幾本。李東陽謝遷見狀,就索xing在劉健的直房裏一一拿起來随便浏覽了一遍。可不看不要緊,一看之下,兩人同時大吃一驚。
“元輔,今天這折子……”
劉健見李東陽謝遷臉se不對,立時也快步走上前去,然而,一打開那本折子,他就眯起了眼睛,緊跟着深深吸了一口氣。這是英國公張懋上的折子,内容竟是彈劾劉文泰等人,且言辭犀利,讓人一看就知道顯然是别人代筆。他擡起頭看了一眼李東陽謝遷,見兩人苦笑着遞過另幾個本子來,他接過一看,見都是一些陌生的科道言官名字,眉頭自是皺得更深了。而接過張懋本子的李東陽掃了一眼,竟是突然念出了聲來。
“……………,庸醫殺人律科過失特爲常人設耳。
若上誤人主,失宗廟生靈之望,是爲天下大害,罪在不赦。故合和禦藥誤不依本方,謂之大不敬,列諸十惡。請加瑜等顯戮,以濁神人之怒。…,念到這裏,李東陽彈了彈這本章,若有所思地說“英國公挑頭,又以重話挑起衆怒,這下子,接下來必然是雪片似的奏折送進來,事情怕是壓不下去了。”
………,………,………,………,………,………
“這事情就不能壓下去!”
天子大喪,雖是遺诏不禁音樂嫁娶,但飲酒等等按例還是禁止的。
一時間,京城上上下下往日賓客滿盈的酒樓飯莊都沒了生意,旁人若是要談一些不方便在家裏說的事情,就隻有上那些茶館。于是,平日裏就以雅緻隐秘聞名的幾家茶館立時生意紅火爆棚,日日雅座包廂都是全部定了出去,日程已經排到半個月後了。
此時此刻,東四牌樓處的一瘿茶館二樓包廂,便是坐着這麽幾個人。爲首的徐勳說出這麽一句話後,見身前的幾個人都是連連點頭,他便說道:“大臣們有大臣們的顧慮,于是老成持重到連劉文泰這等人都要保着,無異于立了一個壞規矩。要是當年憲廟駕崩的時候,就好好清理太醫院,哪裏會留下如今這等情形?此番徐兄的這一篇文章寫得铿锵有力,英國公贊不絕口,于是一個字都沒改動送了上去,到時候太子殿下若看到了,必然也要擊節贊賞。”徐勳見徐祯卿開口要謙遜,他便擺了擺手說:“如今太子殿下的登基日子已經定下,五月十八,照例天子登基大赦天下。但太子殿下已經說了,如劉文泰等人絕不赦免此外就是之前判處的鄭旺等人,也一并在處刑之列。天子寬仁,卻不能被人當成是糊弄的籌碼。”
徐祯卿自從高中傳胪,繼而又點了翰林,在他無知無覺的時候,命運的軌道就已經走上了另一個分岔線。躊躇滿志的他自然充滿着鋒銳之氣,聞言立時說道:“不錯,這樣的人要是不明正典刑,如何對得起素來對他們不薄的大行皇帝,太子殿下英明!隻是,就算此次功成,也不過借此機會動了小小一個太醫院,是不是”
徐勳沒等他說完就笑了:“你是說雷聲大雨點小?接下來,殿下要動的,就是早朝了。”
“啊?”
此話一出,别說徐祯卿大吃一驚,就連祝枝山和文征明也都是吓了一跳。這朝會制度可說是根本中的根本,現如今太子尚未登基,就已經把主意打到這上頭去了?而徐勳lu了個口風,卻并沒有繼續,而是改口囑咐三人回去之後聯絡一下來自南直隸的同鄉同年,集中火力把矛頭先先對準太醫院,剩下的事情心裏有數就行了。
見完了他們,他會鈔從後門離開了茶館,立時有一輛車到面前停下。沖着駕車的金六低聲吩咐了一句去英國公府,徐勳就彎腰上了車去。待到裏頭一坐下,見阿寶忙着倒茶遞毛巾服shi,他接過毛巾擦了一把臉上的汗,就笑道:“阿寶,這些天不見,你倒是能幹了啊。”“老爺說,如今陶泓不在,這小厮的事情該我學着做起來。”阿寶咧嘴一笑,對于徐勳的誇獎顯然很是高興“金六爺也說,少爺在外頭成日裏忙,這難得一會兒伺候好了,就是我的本分做好了。”聽到外頭傳來了金六一聲咳嗽,徐勳想到這家夥也升格成了金六爺,頓時忍俊不禁。拉扯了幾句閑話,他正打算盤算一下今後,就隻聽阿寶突然遞來了一句話。
“少爺,昨兒個我去外頭買東鼻的時候,見着杜公公了。”徐勳被阿寶說得莫名其妙,眉頭一挑問道:“哪個杜公公?”“就是臨清鈔關的那個杜公公啊。,…
阿寶不提起,徐勳已經幾乎忘了自己當初在臨清遇到過的那個鈔關太監杜錦。他那會兒瞧不慣這家夥拿人做法的态勢,輕輕巧巧戲弄了他一番,繼而又賣了個人情。隻是他和李榮後來的關系實在談不上和諧,自然不會再記得那麽一個人。這會兒想了想,他就對阿寶問道:“你是在哪兒遇見他的,看他氣se如何,是穿着常服還是官服?”“我在西安門大街遇見他的,看他臉se不錯不對,應該說是有些得意。他身上穿着圓領衫,就是那些公公們常穿的那種。”
雖說阿寶也就隻能提供這麽些信息,但徐勳已經大緻有了數一看樣子,那個杜錦是調了回京,面且少說也升了一級。然而,這不算什麽了不得的要務,他也就是暫且放在了心上,并沒有太在意。等到了英國公府後門,他讓阿寶下車通報一聲,立時就有人迎到了車前。
“徐爺,我家國公爺早就吩咐過了,容小的引領您進去。”由于早得了吩咐,英國公府後門幹幹淨淨,一路上連個閑雜人等都沒有。及至徐勳一路跟着那管事七拐八繞過了一條漫長的夾道,見半畝荷塘假山後頭,隐着一溜三間廳,他便加快了腳步。果然,門前一個書童早早打起了斑竹簾,躬身讓了他進去。
“英國公好逍遙啊!”英國公張懋丢下書就笑呵呵站起身來:“年紀一大把了,不逍遙還能怎麽着,這次被你挑唆做了一件大事,也不知道會有多少人在肚子裏罵我!”
“那也未必,别人頂多嗔英國公多事罷了,但更多的卻得豎起大拇指誇英國公一句眼裏不揉沙子!”徐勳一句奉承,見張懋高興得捋起了下颌的銀須,他就又說道“再說了,滿京城文武官員雖多,可在這事上能挑大粱的,也就隻有英國公一個了!”“這話我愛聽!”張懋嘿然一笑,擺手示意徐勳坐,随即就饒有興味地問道“之前這事兒已經做成了,你這如今最忙的人這會兒無事不登三寶殿,應該不止這件事?”“自然不是。”徐勳頓了一頓,這才一字一句地說道“英國公是特旨不用天天上朝的,想來應該知道朝會的弊端。每天隻奏五件事,其他的時間就是漫長的排班等待,既冗長又浪費時間。所以,殿下已經決意,打算把如今這日日模樣大于實質的早朝給改成五日一朝。”即便英國公張懋一大把歲數,這會兒險些從位子上彈了起來:“什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