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日乃是謝遷講課。他素來就是口才最好的人,随便一條經義都能信手拈來侃侃而談,這會兒就《大學》裏頭一句簡簡單單的句子衍生展開,一口氣就說了一刻鍾。一旁同樣侍奉講學的幾個侍讀學士全都是兩眼放光,朱厚照卻忍不住悄悄打了個呵欠,随即眼睛骨碌碌直轉,瞅見劉瑾就侍立在他後方,他便挪動着往後靠了靠。
“喂,什麽時辰了?”
“殿下,應該快午時了。”劉瑾也不敢貿貿然轉頭去看後頭的銅壺滴漏,甚至連說話都隻是微微蠕動嘴唇,那聲音和蚊子似的,唯恐讓謝遷亦或是那幾個侍讀學士聽見。不過,見朱厚照扭來扭去,明顯極其心不在焉的模樣,他不得不硬着頭皮提醒道,“殿下,再捱一會兒,很快就到時間了,到時候您想去西苑就去西苑!要知道,謝先生說兩句好話,皇上一高興,指不定給您放兩天假呢?”
盡管劉瑾隻是信口開河,但這話明顯讓朱厚照勉強又提起了精神,甚至還裝出了聚精會神狀,心裏卻在盤算着徐勳那五百人究竟是個什麽光景,他初次操練能夠成個什麽樣子。然而,偏生就在他滿心不耐煩的時候,他突然覺得背後有隻手捅了捅自個。
“啊?”見謝遷目光炯炯地看着自己,朱厚照一時驚醒過來,但很快就笑吟吟地點點頭說,“謝先生可能再說一遍?”
盡管知道太子殿下多半是走了神完全沒聽進去,心中一時暗自郁悶,但謝遷不得不咽下這一絲不該有的愠怒,和顔悅色地說:“大學之道,在明明德,在親民,在止于至善。知止而後有定,定而後能靜,靜而後能安,安而後能慮,慮而後能得。
殿下可明白了這其中意思?”
朱厚照剛剛完全都走神了,哪裏能明白這什麽意思,絞盡腦汁想了想,終究勉強抓着幾創寸遷所講的要意,使勁吞了一口唾沫就磕磕絆絆地說:“大學之道,在于……在于彰顯人人都有的那個……那個好性子,而且……嗯,親民就能做到最完美。能夠知呃……知道最善,然後才會有定力。有定力就會心靜,心靜就能安定,安定就能深思熟慮,深思熟慮就能得到大道。”
到最後幾句,那幾句話總算是不太拗口,他大約琢磨到了一些,嘴裏頓時極其順溜,末了甚至還笑嘻嘻地問了一句:“謝先生,是不是這個意思?”
還大道呢,他之前唾沫星子亂飛都白說了!
謝遷雖然很想歎氣,但朱厚照好歹還聽了一些最初的那些解釋,他也隻能作罷甘休,很僵硬地點了點頭,這便接下去繼續講,隻當沒看見腦袋又耷拉下來的太子殿下。直到外頭一聲響亮的銅鍾,他才輕咳一聲停住了,沖着朱厚照深施一禮便說道:“今日所講的這些,請太子殿下回去好生研習。”
“是是是,謝先生放心,我都記下了!”
見朱厚照連連點頭,想起這位主兒虛心接受屢教不改的架勢,謝遷的嘴角不禁抽搐了一下,最終也不好再說什麽,和一衆侍讀學士恭送了太子離開。然而看着那急匆匆的背影,他的心裏卻很不是滋味。無論是之前文華殿的那場辯論,還是今日聽講時的表現,東宮喜武惡文的傾向,實在是太明顯了。長此以往,不免重蹈正統年間覆轍啊!
而朱厚照從後頭匆匆一出來,見張永在那兒探頭探腦的,他立時快步上去一把揪了人的袖子就問道:“怎樣怎樣,你到西苑那邊看着什麽熱鬧了沒有?”
張永慌忙行禮,見其他幾個宦官都嫉妒地瞅着自己,他也不敢在那繼續賣關子,忙笑道:“看到了看到了,今兒個徐世子一來,就給了他們一個下馬威……”
劉瑾見朱厚照急不可耐地一面走一面向張永追問,反倒把自己丢在了後頭,不禁有些懊惱,暗想早知道如此,就應該早早讨要了這差事,也不用便宜了張永。可就在這時候,他突然察覺到一旁投來的目光,見是高鳳,他趕緊把臉上剛剛流露出的情緒藏了起來。
七十出頭的高鳳可不比在宮中多年,秩位卻始終不高的劉瑾。東宮這些太監裏頭,就數他這個司禮監太監最大,隻他素來随和,掌管東宮典玺局卻從不擺架子,待誰都笑呵呵的,就連朱厚照高興起來也絕不稱呼其名,一口一個大伴的叫着。所以,劉瑾雖素來對高鳳客客氣氣恭恭敬敬,這會兒見其似笑非笑,還是有些不自在。
“你小心些,你之前和太子嘀嘀咕咕的時候,謝閣老都看見了。”
高鳳見劉瑾吃了一驚,他便又低聲提醒道,“謝閣老不像李閣老,性子急,嘴又快,萬一在皇上面前說點什麽,你吃不了兜着走。日後記着看人,别冒冒失失的。”
“是是是,多謝高公公提醒,多謝高公公提醒!”
且不說劉瑾被高鳳三言兩語很是心裏打鼓,朱厚照一路興沖沖地出了左順門,又從右順門進去,一路往西出了西華門。這時候,早有張永安排下的肩輿等候在那兒。朱厚照才一坐下去,正打算吩咐起行,他突然想起了什麽,扭頭四處看了看,正好瞅見高鳳,就立時說道:“高大伴,你年紀大了,這一路跟到内校場太辛苦,你去父皇母後那兒禀奏一聲,就說我回頭去問安,這會兒先去那邊瞧個熱鬧。還有你們,不要這麽多人跟着,劉瑾張永谷大用馬永成跟着,其他的都回去回去!”
劉瑾一聽就明白了這位主兒不想暴露身份,見高鳳笑吟吟答應了,其他人都有些怏怏,他就四下裏一看,随手拉過一個小太監吩咐了幾句,兩人卻是先到西華門旁邊的直房裏頭去了,不消一會兒,劉瑾才提着一個包袱出來,繼而快步跟上了已經前行的朱厚照一行。及至往北出西上北門,沿着護城河一路到了乾明門,又順順當當過去上了弘治二年改建的金鼈玉蛛橋,往前又過了靈星門,這才算是真正進入了西苑。劉瑾趁着四周沒什麽人,趕緊上了前。
“殿下,您要是這麽一身坐肩典過去,到時候西苑酒房花房果園廠那些頭頭腦腦都要上來奉承,到時候您應付他們都來不及,哪裏還有空子去看内校場的操練?照小的意思,您換一身衣裳,就說是東宮的人去瞧個熱鬧,如此既不驚動人,也能看的舒心。這次不是說兵部武選司還派了個主事在旁邊看着麽?要是萬一他出去對那些老大人們一說,又得聒噪好一陣不是?”
“好好,你想得周到!”
朱厚照聞言大悅,四下裏一看,正要指定跟着的這幾個太監誰剝下衣服和自己換換,劉瑾就笑容可掬地雙手呈上了那個包袱:“殿下要是不介意,小的正好讓王玉,留下了一身衣裳,他這一身是今早剛上去的,身量也和殿下差不多,隻委屈了殿下……”
“不委屈不委屈,快拿來!”
此時此刻,就是張永,也不禁佩服劉瑾這心思婉轉,其他人就更不用提了。把朱厚照擡到僻靜處,幾個人圍着這位主兒換了一身太監的衣裳,朱厚照就對四個擡肩典的健壯宦官吩咐道:“你們四個在這好生等着。賭錢也好說笑也罷,就是不許亂走!”
“是!”
換掉那绫羅錦繡的一身,穿上這不起眼的小太監行頭,朱厚照卻反而興高采烈了起來一畢竟,他從前出宮,多數都是用這瞞天過海的一招。這一路上雖然也偶有認識劉瑾張永等人的太監過來說話,但被人擋在後頭的他始終安然無恙不曾被人認出。直到過了乘祥橋,遠遠已經能看見那邊内校場上的人影憧憧,他才不管不顧把人都撥拉到了自己身後,一面快走一面伸長了脖子瞧看。
還沒到正經地方,他就聽見徐勳在那兒高聲喝道:“左獅對右虎!”
朱厚照還沒反應過來,就隻聽那邊又傳來了一聲右豹對左熊,繼而又是右狼左虎右獅諸如此類等等,他聽得雲裏霧裏,一旁的張永忙上前解釋道:“太子殿下,徐世子把這五百人編成了五個百人隊,分别是獅虎豹熊狼,随後每個百人隊兩個總旗,所以分左右。現如今大約是讓這些人熟悉自個的隊伍,所以在那拔河較力呢!”
“哦?獅虎豹熊狼?有些意思,有些意思!”
倘若說朱厚照起頭隻是興趣盎然,那麽此時此刻簡直是興緻高漲,拽着一行人就幾乎連跑帶走地趕了過去。遠遠到校場邊上,看見一堆堆袢襖顔色不一的人正在來來回回跑來跑去,他立時站在那裏踮着腳跳了兩下觀望,到最後猶覺不過瘾,正要找個人搬架梯子來好看得清楚些,那邊廂就有人快步迎了上來。他倒是沒認出人,劉瑾張永幾個卻一眼把人認了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