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事出倉促,陶泓隻來得及收拾了幾身常穿的衣裳和存下的幾串銅錢,以及上次徐勳借給他的三本書,平常積攢下來偷偷藏好的紙筆卻萬萬不敢當着徐迢的面去取,因而坐在馬車上不禁耷拉着腦袋無精打采。直到車子在一段石子路上突然一颠簸,他險些一頭撞在徐勳身上,這才手忙腳亂地移了開來,慌忙賠罪不疊。
徐勳知道徐迢此舉多半表示善意和籠絡,但莫名其妙被塞了一個人在身邊,他不得不存着幾分挑剔和審視,隻這一路上才觀察了不一會兒功夫,再想起從前幾次打的交道,他就明白,若是徐迢真的挑選眼線放在他身邊,這陶泓絕對不是什麽好選擇。從這一點來說,那位六叔還真的是既精明,又通人情世故。于是,看着眼前垂頭喪氣的小書童,他不禁笑了起來。
“到我這兒就這麽不高興?”
“嗯……啊,不不不!”
見陶泓慌忙擡起頭,臉上緊張兮兮的光景,徐勳不由得想起了家中的瑞生。想到瑞生和陶泓差不多的年紀,将來卻不得不進宮去厮混,而眼前這好學的小家夥則是曾經爲了幾本書千恩萬謝,又在他求見徐迢時大開方便之門,他漸漸就露出了溫和的笑容。
“要是你挂念六叔亦或是那裏的什麽人,隻管照實說出來,我不會怪罪你,找個理由送你回去就是。畢竟,若是跟了我,不久之後可能就要上京城去,那會兒什麽時候能回南京就說不好了。”
“啊,七少爺要去京城?”
陶泓一下子呆若木雞,見徐勳不像是開玩笑,他頓時心亂如麻。他雖然爲人單純些,可并不傻,也略明白一些自家老爺徐迢的秉性。若是他被送出去卻又要鬧着回去,到時候一定會被重重責罰不說,服侍少爺讀書的差事也決計再也輪不到了,那會兒就更不要提接觸到那些筆墨紙硯。于是,在糾結了好一陣子之後,他終于擡起頭來低聲說道:“老爺既然讓我跟七少爺,我就跟七少爺。隻是……隻是七少爺您能不能……能不能準我每日寫字?”
本以爲小家夥會提出什麽要求,聽到最後這句話,徐勳想起他借書的光景,這下子終于笑出聲來,随即就闆着臉道:“寫字可以,隻以後每日寫字要是不足四頁,别怪我罰你!”
陶泓原本被徐勳這一笑之後一闆臉給吓了一跳,聽到這寫字後頭還有條件,原是心中嘀咕,待回過神來,立時滿臉不可思議地擡頭瞪着徐勳。明白這不是和自個開玩笑,他幾乎忘了這是在行進的馬車上,立時蹦了起來要跪下磕頭,結果一腦袋才碰了下去就險些整個人往前撲,最後總算是在徐勳的撥拉下回身坐穩了。盡管如此,他臉上卻依舊流露出興奮的紅潮,俨然還是當初那個爲了借到幾本書而高興得忘乎所以的小書童。
此時雖尚未到宵禁,但天色已晚,車到徐家小院,陶泓便先下了車來,随即小心翼翼地攙扶了徐勳下來,待徐勳吩咐他先到裏頭喚人來,他方才一溜煙地跑了進去。這時候,坐在車夫位子上的徐良不禁沖徐勳笑道:“勳小哥,你可是輕輕松松又拐到了一個人。”
“大叔這話說的……人是六叔送給我的,哪能用一個拐字?”
“怎麽不是拐?這世上又不是捏着一個人的身契就能讓他忠心耿耿的。現如今陶泓才跟你就這樣感恩戴德,日後等時日長些,決計是對你惟命是從。老漢我算是看明白了,你這人,天生就有一種讓别人聽你的氣質。”徐良一面說一面卸下鬥笠跳下了車,又笑道,“你那個小童兒瑞生如此,老漢我如此,就是老于世故的和尚都是如此。至于其他亂七八糟我不知道的人,還不知道有多少……”
話說到這,徐勳已經聽出徐良這老漢是調侃自個居多,聳了聳肩正要說什麽,大門内突然就探出了一個腦袋來,卻是氣急敗壞地沖着他低吼道:“回來了怎麽還在門外呆站着,我都等你好一會了!你知不知道我多不容易才溜出來,還浪費時間!”
沈悅瞪着徐勳的眼睛幾乎能噴出火來。就因爲這家夥捎的口信,她千辛萬苦趁着父親傍晚出門的功夫溜了出來,爲此甚至想破了頭在房中故布疑陣,結果這家夥居然在家裏唱了空城計,那瑞生是一問三不知,金六則是嘴裏掏不出一句準話,因而她幾乎都等得快瘋了。這會兒眼看徐勳看着自己仿佛還在驚訝,她一下子忘了其他,一把就将他拽進了門去。
見徐勳無可奈何地被人拖走了,站在那兒的徐良不覺笑得更深了,嘴裏又慢條斯理地念叨着剛剛沒說完的下半截話:“還不知道有多少這樣的小丫頭也被你糊弄了去!”
“沒時間了,長話短說,你說要見那個妻兒被逼死的人,這是爲什麽緣故?我老實對你說,句容鄉間這些時日轉悠的人太多了,趙家已經有了警惕,你這麽個外鄉人跑過去實在是太紮眼了!那個人從前給沈家打過短工,你把你的打算對我說說,若是可能,我再讓幹娘去想想辦法。”
“我的打算……”打量着面前小丫頭那招牌式的男子裝扮,徐勳突然注意到她小巧的耳垂上竟還挂着兩隻精緻的金丁香尚未摘下來,不覺微微一笑,“你是知道我的,我的打算當然就是歪主意。耍耍奸,使使詐,騙騙人,你一個涉世未深的小丫頭,聽這些會污了耳朵。”
“說這麽多廢話幹嘛,别拿我當小孩子!”沈悅聞言頓時氣不打一處來,按着桌子就站起身來,“隻要結果好,哪怕法子促狹些也不要緊,我又不是那些迂腐的老道學。”
“真要聽?”
“當然要聽!”
見小丫頭死硬地盯着自己,想到自己要做這檔子事,總得取得人家的配合,徐勳隻得勾了勾手示意小丫頭湊近些,旋即立時上前挨着她的耳朵說出了一番話來。兩人雖是打多了交道,但這樣親密的姿勢卻還是第一次,小丫頭本能要躲,可當聲音響起,她立時忘了這一茬。然而,徐勳說話時那一陣陣熱氣就這麽呵在她的耳垂上脖子上,不過一會兒功夫,她就隻覺得耳朵脖子面頰都在一陣陣發燙,可這種異樣感覺須臾就被徐勳大膽的設計給全都沖沒了。
她一下子挪了開來,指着徐勳結結巴巴地叫道:“你……你好大的膽子!”
“都說了讓你别聽的,你自己偏要死硬。”徐勳無可奈何地一攤手,随即才認認真真地說,“他不仁,休怪我不義。既然對手卑劣,那我也不得不用更卑劣的手段。”
沈悅死死咬着嘴唇,好半晌才問道:“這就是成大事者不拘小節?”
“錯,這就是爲達目的不擇手段。”徐勳哂然一笑,一字一句地說,“至于你那句話,隻是别人對成功者的恭維而已。不過,我答應你,事成之後,一定會盡力善後。”
盡管心中恨不得趙家那卑劣的老家夥立時倒台,可徐勳的法子實在是太過出乎意料,因而沈悅站在那兒呆愣了許久,最後覺察到有人輕輕壓着她的肩膀,她才擡起了頭,茫然之下竟是沒指責徐勳居然忘了男女授受不親。
“所以,把那人的名字和住處告訴我,剩下的事情我去做。我的主意,我負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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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府街鎮守太監府,内書房。
坐在書桌後頭的傅容若有所思地看着面前站着的陳祿,好一會兒才開口說道:“你能确定,徐邊真的死了?”
“十有**。公公,那支商隊路過江西時遇盜匪,當時官府怕事情鬧大,影響了主官的考評升遷,硬是把事情按下了,一應死者的名姓等等都沒有留下來,所以還不能完全确定。但徐邊從前兩三年總能回來一回,這一次卻是**年音訊全無,應該是兇多吉少。”說到這裏,陳祿頓了一頓,等傅容考慮了一會,他才輕聲說道,“說起來,徐邊把徐勳抱回去的時間和年齡,有的是文章可做。”
“且讓咱家再想想。”傅容擺了擺手,沉吟好一會兒,這才搖了搖手說,“先看看他對咱家誇了海口之後,接下來會怎麽去做。你那一丁點人手,留心國子監和趙家的動靜,不用盯着他了。由得他去折騰,這南京城死水一潭這麽久了,他就帶了個瑞生和徐良,就憑這一丁點人手,他要真能折騰出什麽,就算是再爛的爛攤子咱家也樂意!”
說到這裏,傅容便笑了起來,隻那笑容中不免流露出昔日在宮中司禮監時的狠戾。就算徐勳誇口也不要緊,他的殺手锏已經送去了京城,這會兒興許人就該下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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