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見到了想見的人,家裏又沒有什麽其他值得他挂念惦記的東西,那些面目可憎的徐家族人更是相見不如不見,他還留在這兒幹嘛?
坐在馬車上,兩個親随護衛都在外頭,車廂裏頭隻有他一個人,他便索性拿出了那小布包來。其中除了兩三份證詞,就是一份賣祖墳的契約,此外還有幾張蓋着私章的借據,上頭寫着錢已還迄,背面卻寫着本金和利錢的數額,利錢赫然是幾個極其恐怖的數字。他匆匆翻閱了一遍就把東西重新包好揣進懷裏,心中卻不免沉吟着這東西該怎麽處置。
直接送到傅容手裏自然是下下策,魏國公那邊盡管他隻見着一面,但應該是一個滑不溜手的人,至于徐迢官階不夠,性子謹慎,根本不是會貿貿然管這些事的。思來想去,他不禁歎了一口氣。關鍵在于人證,否則光憑這些東西,頂多也就是個孤證,隻會打草驚蛇……
正思量間,外間陡然傳來了一陣大聲喧嘩。他隻覺得行進中的馬車戛然而止,整個人不由自主往前一沖。虧得這車走得并不快,他稍稍拉了一把就坐住了,随即立時拉開了窗簾。探頭一看,他發現車夫正在忙不疊地把車往路邊停,而前方前導儀仗擺開了陣勢,似乎是哪位官員出行。他本不在意,可剛放下窗簾,外頭猛然傳來一聲青天大老爺,緊跟着四周一片嘩然。當他好奇地拉起車簾再次張望時,就看到一個漢子沖到了大街上,手裏高高舉着狀紙。
在四周圍觀人群的嗡嗡議論聲中,那邊的車轎終于停下了。轎子邊上一個長随模樣的人過來問了幾句,随即就把跪着喊冤的人叫到了轎子前。不過一會兒功夫,那喊冤的漢子就亦步亦趨地跟着這浩浩蕩蕩前導後從的一行人走了,大街上立時恢複了起頭的喧鬧,仿佛剛剛突如其來的一幕沒發生過一般。
“就是個外鄉人,看戲看多了,竟然跑這大街上喊冤叫屈,世上哪有那麽多青天大老爺!”
聽到馬夫這嘟囔,原本打算放下車簾的徐勳一下子留了心,忙探頭問道:“這話從何說起?”
那馬夫不意徐勳竟然聽到了自己的話,原是回過頭賠笑要告罪,可見徐勳并沒有着惱,問得又誠懇,他略一躊躇就小聲說道:“七公子,這事也不是什麽稀罕的,隻要在衙門裏當差,一般都能知道其中隐情。太祖律例說是攔轎喊冤必須得理會,可大人們哪裏真有這許多閑工夫,往往是交給下頭官差去問。若是能遇到應天府尹吳大人這樣眼睛裏不揉沙子的也就罷了,可其他人……多半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這人帶回去之後,也不定是什麽個結局。”
聽到這話,徐勳蹙了蹙眉,但很快就舒展了開來。事實讓人憤怒,但并不讓人意外,而對于他來說,有功夫憤怒,還不如好好琢磨自己的事。因而,放下車簾任憑車行走了一陣,他突然又上去把車簾揭開了一條縫,輕聲對車夫問道:“就沒有人攔傅公公的轎子告狀麽?”
那車夫駕車的把式極其娴熟,聽到背後傳來的聲音,他微微吃了一驚,仍是輕輕揮了一記鞭子吆喝了一聲,随即才頭也不回地說:“七公子,這告狀的百姓也都認門兒,上南京告狀之前都打聽好了,哪位大人仁厚,哪位大人清廉,哪位大人名聲好,于是一個個都自以爲是地撞上門去,可就算上頭管,那也是往往發到下頭重審。至于咱們公公,管的都是真正的大事,哪來閑工夫像這些大人一樣在外頭招搖?再說那些刁民,見着咱們公公連話都不會說了,怎會來告狀?”
聽了這話,徐勳心裏已經隐隐約約有了些念頭,但接下來卻好似感興趣似的,隔着車簾向那車夫又打聽了一番各種事情。由于他一口一個李大哥,那馬車夫受寵若驚,等進了鎮守太監府的西角門時,兩邊已經混了個半熟。然而,才一下車,徐勳就隻見一個人影從二門閃了出來,險些和他撞了個滿懷。
“傅小姐?”
“是你?”
和初次見面一樣,傅瑾依舊是一身大紅,那鮮豔的顔色再加上她頭上戴着一支明晃晃的金步搖,襯得她越發豔光四射。見是徐勳,傅瑾不覺一驚,見人拱了拱手,她立時矜持地退後兩步,颔首點了點頭,旋即就向那邊目瞪口呆的車夫喝道:“愣着幹什麽,快把車駕過來!”
見車夫根本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在那兒猶猶豫豫遲遲疑疑,她頓時柳眉倒豎,正要開口再喝罵,二門裏頭又匆匆沖出來幾個丫頭和媽媽。有的攔在傅瑾身前,有的則是忙着拉拉扯扯苦苦相勸,一時間場面一片混亂。徐勳本不想理會傅容的家事,原打算悄悄溜之大吉,可還沒跨進二門就聽到身後傳來了一個嚷嚷聲。
“你,那個……徐勳,給我站住!”
見徐勳聞聲停步,繼而訝異地轉過頭來,傅瑾眉頭一皺,當即指着徐勳對那些丫頭仆婦大聲說道:“你們不是說我一個姑娘家不能獨自出門嗎?爹既然不在,那就讓他陪我出去!爹能留他在府裏,這點小事總可以托付的!”
她說完就快步沖到徐勳跟前,仰起頭用不容置疑的口氣說道:“快,跟我去一趟國子監,接我大哥回來!”
徐勳這一個月雖說住在鎮守太監府,可基本上天天悶在那座藏書樓裏,從看書到學禮儀,基本上就連這座昔日開平王府都沒好好轉過,因而這竟是和傅瑾的第二次見面。此時此刻,聽到她一開口竟是說出了這麽一番話,他不覺吃了一驚。
“爲何要到國子監接傅公子回來?”
“你問這麽多幹嘛!”傅瑾面色一沉,正想發脾氣,可一想母親對自己吩咐過這是大哥的救命恩人,她不禁壓下了心頭的急躁,沉聲說道,“鄭公公一早過來邀了爹出城去踏青,陳大哥幾個都跟着去了,娘身上不爽快動不得,偏生南京國子監那邊傳來消息,說是那個章祭酒指斥大哥犯了國子監律條,要在繩愆廳打他的闆子。這會兒要是不去把人接回來,大哥的臉面丢盡,爹的臉面也都會丢盡了!你到底去還是不去?”
此話一出,徐勳頓時心中一突。眼見傅瑾咬着嘴唇滿臉憤怒,他在電光火石之間掂量了利弊得失,心念一轉就點點頭道:“事關重大,我可以陪着傅小姐您去。可您想過沒有,南京國子監重地,外人不得擅入,更何況您是女流。就算到了門口,您打算怎麽進去?”
不等傅瑾說出什麽沖動話來,他便看着這極得傅容寵愛的養女,一字一句地說:“傅小姐若是信得過我,我單獨去一趟南京國子監。至于您自己,不若去魏國公府求懇求懇。想來傅公公那邊總有人去報信了,若是來不及,隻要魏國公肯出面轉圜,總還有挽回的餘地!”
“這……”
雖說是情急之下亂了方寸,但傅瑾并不傻,仔細一想就明白,這遠比自己一個姑娘家去闖南京國子監來得妥當。于是,她幾乎是不假思索地從脖子上扯下一樣東西,上前一把塞進徐勳手裏:“這是爹給我的銀記,是當年成化爺禦賜的,你拿着,若事情不好就拿出來開路,諒沒有人敢攔你!快走,遲了就來不及了!”
“好!對了,傅公子身邊的書童可有留在府裏的,叫一個最熟悉國子監的随我同去!”
傅瑾聞言絲毫不遲疑,立時打發了人去傳書童,一陣雞飛狗跳地忙亂過後,兩輛車一前一後從鎮守太監府東角門上出來,卻是才出常府街,就一北一南往兩個方向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