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子倆挽着手回屋, 顧守靜眼底閃過一絲詫異,“阿浔剛在院子裏麽?”
“去看下雪了。”看江浔微低着頭, 沒什麽精神的樣子, 顧守鋒以爲他仍在思念母親,拍拍兒子的肩。
在與爸爸回屋之前,江浔已經試圖壓抑心中巨大的悲恸與憤怒, 但在聽到顧守靜聲音的一刹那, 江浔方明白爲什麽世間會有殺刀萬剮挫骨揚灰這樣的語言存在。原來,恨到極緻就會生出這樣的暴虐!
江浔的恨在他的精神世界形成滔天巨浪, 似乎要将他理智的防線淹沒。好在一息尚存的理智牽絆住他幾要發狂的内心, 江浔仿佛在隔着一層無形的隔膜看顧守靜, 這個殺死她媽媽的女人, 是他的仇人, 他要讓這個人在悔恨中流盡血淚, 他要讓這個人失去名譽、失去家庭、失去财富、失去親人,他要讓這個人付出一百倍一千倍的代價!他要讓這個人爲他媽媽血債血償!
他從未這樣恨過一個人,恨到, 他都舍不得她立刻就死。
老爺子曾經對他說過, 煩惱是最無用的, 隻能擾亂心緒。找到解決煩惱的辦法, 一步一步付諸實踐, 便能解決了。
這話很對。
仇恨也是無用的,最重要的是找到報仇的方法。然後, 一步一步付諸實踐, 這才是報仇最正确的道路。
江浔把心底全部的憤怒全部壓縮密存, 擱置在精神世界的最角落,如同生生咽下一把帶血鋼刀。一直垂落的眼睫忽然擡起來, 他根本沒看顧守靜一眼,而是搓搓臉,有些撒嬌的跟顧守鋒說,“外頭還不覺得,一進屋才覺着臉是僵的。”
顧守鋒握住他的手,給他暖一暖,“先喝些熱飲。”
“我等着喝餃子湯,以前在家都會喝餃子湯,我們老家叫原湯化原食。爸爸,你喝過餃子湯沒?”
顧守鋒好笑,“我難道不是北方人。”
父子倆說說笑笑,程雪趙佳婆媳倆帶着李嫂擺盤,顧繁琳也跟着忙,顧繁月時不時捏塊肉偷吃,江浔的眼睛眯了眯,嘴角翹了起來。
顧守靜松口氣。
老爺子笑,“入席吧。”
江浔看最後進入餐廳的淩昀一眼,無端覺着淩昀身上有些淡淡的風雪寒意,但淩昀頭發身上并無雪迹,隻是發間偶有一點濕,像雪花融化過的濕潮。江浔迅速回憶着剛剛和爸爸回屋後的場景,好像是沒看到淩昀在屋裏,不過,淩昀一向沒什麽存在感,是不是他記漏了?
這事并不難确定。
江浔看一眼時間,眼下還是先吃飯,自己氣死倒叫這些殺人兇手得了意!
北方團圓夜的主食就是餃子,顧家的坐次向來講究長幼有序,顧守鋒下首應該是顧繁燈,不過,顧繁燈看堂弟跟二叔那麽粘乎,主動讓江浔坐在二叔身邊。果然人家吃起東西是你給我夾餃子,我給你布菜。
江浔不是那種八面玲珑八方讨好的性情,他對旁人也不錯,但沒誰能跟他爸爸比。北方的餃子會捏幾個元寶形狀的以示吉利,江浔眼疾手快,立刻撈一個給爸爸。叫人瞧着好笑,可能就是因江浔這份不圓滑,反讓顧家人更喜歡。
江浔胃口竟然還很不錯,見時堰都沒怎麽動筷子,他心髒冷到冰點,臉上笑的熱乎,勸時堰一句,“姑姑減肥不敢多吃,姑父你這麽瘦,多吃點。”
時堰的笑容淡的幾乎看不到,“好。”
時堰一向話很少,江浔也不再跟他多言,轉而與跟爸爸讨論哪種餡兒最好吃。江浔除了不太喜歡羊肉餡兒,連素素的三鮮都覺着味兒好。大家說着各地過年的習俗,顧守靜優雅的喝口葡萄酒,一臉關切的問,“阿浔往年都是怎麽過年的?”
“跟爺爺奶奶這裏差不多,都是吃餃子。不過也不太一樣,我們老家風俗多,年三十就要把到初五的餃子都捏出來,我們那裏不講究吃年夜飯,大年初一中午的菜最豐盛,會做一桌子好吃的。大年初一早上起的很早,親戚們互相串門拜年,一直熱鬧到初五。我們老家在村裏,管的不嚴,過年還能放鞭炮煙花。”
顧守拙含笑聽了,“很有意思。現在城市裏年味兒越來越淡了。”
顧守靜同江浔道,“還什麽你們老家,你家在這兒呢。下回可别說錯了。”
“我舅舅家也不是外處啊,跟自己家是一樣的。南方人都說娘舅娘舅,見舅如見娘。北方也一樣,我們那兒都跟舅家親。”江浔說,“姑姑你還不是在娘家過年。”
江浔的直言直語聽的程雪趙佳婆媳目瞪口呆,程雪打個圓場,“現在男女平等,都一樣。在網上還看到有新婚小夫妻爲着過年在女方家還是男方家吵架的,要我說,這有什麽吵的,新社會,幹脆合一起過,更熱鬧。”
江浔當然可以裝剛剛的事沒發生過,他卻是做出個後知後覺的模樣,吐吐舌頭,“李姨,給我來碗餃子湯。我喝湯,喝湯。”
大家當他不留神,其實也不怪江浔,話頭是顧守靜先挑起來的。
江浔主動退一步,顧守靜再計較就有失涵養了,隻是這口氣憋在心裏亘在胸口可真難受。
江浔乖巧的喝餃子湯,也不再輕易搭話了,他那天真無辜的模樣甭提多招人疼。江浔在心中飛快的計算着,果然顧守靜是個嫉妒心重又沉不住氣的人,向時堰稍稍親近就能刺激的顧守靜露出這種醜陋面孔。
這可真是太好了。
等會兒大家吃差不離,顧守拙顧守鋒還有顧繁燈都到老爺子書房說話,女人都在老太太那邊,江浔問顧繁月平時都會玩兒什麽,顧繁月提議玩兒紙牌。江浔也同意,再加上顧繁琳,三人鬥地主。江浔心算很快,記牌清楚,顧繁月還能赢兩把,顧繁琳一把都沒赢過。江浔看向正與淩昀說話的時堰,對顧繁琳道,“你還是找個後援。姑父,你來幫繁琳看牌吧,她總是輸。大過年的,再不赢一把,可預示着明年輸一年哪。”
顧繁琳氣,“你少烏鴉嘴。”
時堰起身坐到顧繁琳身邊,幫她看牌。
淩昀也一起過來,站在江浔身後。江浔回頭看淩昀一眼,笑了笑,繼續打牌。
時堰早遠離學術,不過,當年的老牌名校畢業生的底子還在,他一加入,果然顧繁琳開始轉運,連赢三把,臉上眉飛色舞的。江浔顧繁月都說,“姑父太厲害了。”
顧繁月說,“琳琳你這也算作弊。”
“你要想這麽作弊也行啊,把大舅叫來幫你看牌。”顧繁琳跟爸爸商量,“爸爸,出這張,還是這張?”
時堰不說話,指指牌。
江浔有意放水,顧繁月牌技有限,整個晚上,倒是顧繁琳赢的最多。顧繁琳平時并不缺錢,但這赢來的可不一樣。顧繁月讓她請客,顧繁琳得意洋洋的說,“請也不請你,我請我爸爸,都是爸爸幫我才能赢了你們的。”
時堰看向顧繁琳的眼神有着淡淡的溫柔。
江浔心下冷笑,這溫柔簡直令人感動極了,如果不考慮背後的兩條人命、一個破碎的人生、三個家庭的眼淚,簡直是慈愛的典範。
外頭下雪,便都在老爺子這裏歇了,房間有些不夠,江浔和爸爸一個房間。程雪對江浔的印象一直不錯,晚上休息時還與丈夫說呢,“阿浔跟二弟的感情真好。”
顧守拙忍俊不禁,“你沒見二弟像中彩票似的。”
“中彩票都沒這麽高興。”程雪說,“這孩子,晶瑩剔透的。”
“是挺好。”顧守拙也喜歡江浔的直率,“倒是阿靜,不是不想她回娘家,可這大過年的,妹夫父母兄姐都在A市,那邊兒父母沒有不盼兒子團聚的。她一年年的帶着家人往娘家過年,妹夫再好的性子,怕心裏也會不樂意。就是輪替着一家一年也比這麽着好。”
“随阿靜高興吧,這些年都這麽過來的。”程雪對顧守靜的強勢也是無奈,顧家可從來沒要求時堰入贅,顧守靜卻讓孩子跟她姓,大節小節都是在娘家。時堰一句反對的話不說,默默的跟着過來,不知道的還以爲顧家霸道。
江浔再三叮囑不許爸爸半夜踹他下床,顧守鋒靠着床頭做保,“爸爸哪裏舍得。快點過來吧,小寶貝。”
“好肉麻。”爺爺這裏的床不如家裏大,父子倆一人一個被窩緊緊挨着,江浔小聲問,“爸爸,姑父是入贅嗎?”
“别胡說,你姑姑在娘家慣了,姑父脾氣好,也一直随她。”
江浔說,“姑姑這個人,有點笨。”
顧守鋒瞥他一眼,“這叫什麽話。”
“她以爲自己很聰明,其實她真的挺笨,還有一點跋扈。她其實不喜歡我,如果是我不喜歡誰,我就當沒看到這個人,姑姑不是,她會想打壓這個人。我是故意說兩句叫她難堪的話的,誰叫她先說我的。”江浔悄悄跟爸爸說,“我也不喜歡她,以後爸爸别叫我尊敬她,在她學會真心尊敬我之前。”
顧守鋒問江浔,“你以前不挺大度的嗎?”
“大度也得分對誰啊?對爸爸我就大度,無限包容,别人可不行。”江浔見顧守鋒并沒有要求他一定尊敬顧守靜,心裏微微滿意。他說,“爸爸你以後得習慣我有點小心眼的事實啊。”
顧守鋒并不是刻闆的遵循長幼尊卑的性情,長輩要想獲得尊敬,必要有長輩的涵養。江浔理由充分,顧守鋒當然不會委屈自己兒子。顧守鋒摸摸兒子的頭,“你什麽樣爸爸都能習慣,爸爸也都很喜歡。”
燈光落在江浔的眼中,像蒙上了一層水光,江浔看着顧守鋒,“爸爸的話,我記住了。”
他很喜歡顧守鋒,顧守鋒滿足他對爸爸一詞所有的想像,他們的脾性相仿,天生就有一種親近感。
可是,他是不信任顧守鋒的吧?
所以,他才會直覺瞞過媽媽的事。
是的,他不信任,他不信任顧守鋒會把顧守靜千刀萬剮锉骨揚灰!他不信任顧家真的會天公地道大義滅親!
哪怕他當場說出這件事,最大的可能無非就是攪了顧家這一場年夜飯,然後由顧家做裁判給顧守靜一個不痛不癢的懲處。顧守靜将依舊頤指氣使、高高在上的享受她的人生!
世上沒有這樣便宜的事!
他剛剛與爸爸相認,爸爸是他最親的人,他要爲媽媽報仇,也不會把爸爸推遠。他要讓爸爸與顧守靜割裂,他會讓爸爸看到顧守靜醜陋的嘴臉,會讓爸爸心甘情願站在他的身邊!
江浔夜裏睡的不大安穩,夜間,顧守鋒聽到他喃喃呓語,“媽媽,媽媽。”
顧守鋒擰開床頭燈,江浔在睡夢中一臉淚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