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案前數麥的雙手蓦的停住,凝固片刻,不情願的揭開了鬥笠。
那是一張耷拉着眼皮的老臉。
确認蕭然的身份,老者起身,略一作揖。
“百裏清風見過蕭師兄。”
話畢坐下,其聲音散漫幹澀,略顯不恭。
“不必客氣。”
蕭然之前聽過了蔺雲子關于此人的介紹。
百裏清風是大谷峰峰主,靈農執教,金丹修爲,擅長規模化種植靈谷,尤其在引風、開渠方面頗有些造詣。
以蕭然的滿級種田眼光看大谷峰的靈田,百裏清風起碼有六十分以上的水準了。
可惜,末法時代後,大谷峰靈田大幅度減收,百裏老頭幾經努力,也找不出太好的辦法,如今年邁,索性放棄,難免有些玩忽職守。
内門執教與親傳弟子雖是平輩,但通常都要敬稱對方師兄、師姐。
更何況,靈農業本就是宗秩山非支柱産業,加上産收不好,在門内地位逐年下滑,常年處在被遺忘的邊緣。
門内隻有某個性情執拗的執教,每日來大谷峰種田兩個時辰。
親傳弟子登臨拜訪這種事,一年也碰不到一次。
“蕭師兄真是年輕有爲。”
百裏清風皮笑肉不笑的恭維了一句。
不若蔺雲子那般真心拍馬屁,百裏清風這句年輕有爲,略帶諷意。
畢竟,以他金丹修爲,一根手指就能滅蕭然千次百次,難免看輕這位莫名其妙入了仙門的凡人。
蕭然也不寒暄,開門見山道:
“我需要上等的種子,新鮮的靈谷和天然酵母。”
酵母?
百裏清風撇撇嘴道:
“都這個節骨眼了,蕭師兄還有心思釀酒嗎?”
蕭然自然知道這節骨眼指的是什麽事,隻是懶得扯皮,速戰速決。
“這是師尊吩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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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裏清風老臉一僵,立即恭敬許多。
“請随我去谷倉一看。”
地下谷倉裏,通風透氣,陰涼幹爽。
查看谷堆,從煉氣境到金丹境的稻谷、麥谷都有,不過至少都是半年前的陳谷子。
作爲種子可以,作爲釀清酒的材料稍顯不足。
百裏清風給裝了兩麻袋上等谷麥種子,免費贈予蕭然。
不過,蕭然還是支付了兩塊靈石。
他不想欠這老頭人情。
這些陳谷品階還行,但質量平平,入不了滿級釀酒大師的法眼。
“我需要新鮮的上等谷,今晚就要釀出清酒。”
傳說中的一夜釀清酒?
莫非這是執劍長老故意選的酒道高手?
百裏清風再不敢怠慢。
“适合釀清酒的新鮮上等谷,還需蕭師兄親自入谷,逐株挑選采摘;至于酵母,西南邊小蛩峰山下野林,有很多可以培育天然酵母的黑蘑菇。”
話畢,将谷内的通行玉簡遞給了蕭然。
“多謝。”
……
來到谷地。
風聲悠揚,河流嘩嘩。
蕭然輕快的走在稻谷的靈堤上,穿梭在金色的麥田裏。
清風徐來,淡淡谷香彌漫天地。
秋光灑下,洋溢着麥穗的芬芳。
蕭然想起了小時候在茶山摘茶時的場面。
風景很美,但茶葉不值幾個錢。
這裏的風景更美,波瀾壯闊,但靈植的品階和質量都很平庸,和百草峰上的草藥相比,差距太遠了。
走了很遠,蕭然都沒能找到滿意的鮮谷。
偶爾遇到幾個在谷地裏勞作的靈農弟子,年紀看上去都比較大,死氣沉沉的,沒什麽朝氣。
這些大齡弟子看到蕭然,隻象征性的作揖打招呼,然後又各忙各的,沒有誰給他當個導遊。
蕭然走在河邊。
忽然聞到一股不易察覺的鮮香。
循香仔細看去。
竟是河裏飄來幾片麥穗的谷皮!
這香味不尋常……
蕭然忙跳下水,撈起一片谷皮,放嘴裏咀嚼。
嗯,品相一般,品階不高,但品質……絕了!
順着河流向上,步行七八裏,蕭然來到某山坡上,找到一塊幾畝地的麥田。
麥稈很雜,青的黃的,高的矮的,直的彎的,雜亂的生長在同一塊麥田裏。
麥谷生的其貌不揚,各有品階,也各有缺陷。
唯一相同的是,每株麥子的都有迥異、卻非常突出的香味。
那是一種極高境界的通透,一種自由的,内斂的,不爲人類而散發的麥香。
麥田邊上,雜草叢生。
一個頭戴鬥笠,胡子拉碴的中年男人,頭枕着鋤柄,懷抱着長劍,躺在雜草從中。
穿着耕作的制服農袍,嘴裏叼着一根短麥穗,口中輕哼着悠揚的曲子。
哼的曲子,靈率溫和飄揚,似帶着某種能讓麥植自由生長的神奇力量。
有那麽一瞬間,蕭然仿佛看到了……麥田裏的守望者。
打理出這等麥田,可見并非俗人。
蕭然心生敬佩,遠遠的拱手抱拳:
“晚輩需要些許鮮麥來釀酒,前輩能否割愛?”
中年人掀開鬥笠一角,微微睜開眼,瞥了眼蕭然那高階的青色弟子袍。
大概知曉了蕭然的身份。
但他沒有因蕭然是親傳弟子,而高看他一眼。
也沒有因他是凡人而低看他一眼。
無喜無悲。
“我不是你的前輩,鮮麥自便吧。”
“多謝。”
蕭然深入麥田,開始精挑細選。
他精确到每一顆靈麥,追求的不是品相的完美,或品階的高階、統一,而是挑選品質無限接近完美的麥子。
他挑的很慢,也很有耐心。
中年人看上去在酣眠,卻再也睡不着了。
因爲這位新任親傳弟子的行爲……
不是一個凡人所能達到的境界!
他能精準的找出擁有完美品質的麥谷——盡管這些谷子大小不一,色澤不齊,歪瓜裂棗者皆有。
遇到了行家!
是執劍長老專門找的酒釀高手?
他不動聲色。
半個時辰後,蕭然終于收齊了兩斤麥谷。
考慮到是高階靈麥,麥汁精厚,這個量釀出十斤清酒問題不大。
“這是靈石。”
蕭然恭敬的拿出了五枚靈石,以示敬意。
中年人卻搖了搖頭。
“我不需要靈石,你若誠心感謝,便幫我把田裏的雜草和害蟲給除掉吧。”
蕭然眼角微聚,隻平靜道:
“前輩說笑了。”
“嗯?”
“這塊地裏,沒有一隻多餘的害蟲,也沒有一株多餘的雜草,都是前輩精挑的伴生靈植和靈蟲。”
中年人微微一驚。
杵着劍徐徐起身。
他的身形很高大,透着一種難以言喻的滄桑。
“看來,閣下對田地的造詣很深啊。”
蕭然恭敬抱拳。
“前輩過獎了。”
中年人來到河邊,看着江水,壓下鬥笠前沿。
“可以冒昧問你一個問題嗎?”
“前輩請問。”
“若是有一天,幽冥圍攻宗秩山,你面臨兩種選擇。”
中年人聲音很平靜,帶着淡淡的滄桑與悲憫。
“第一種,你選擇拔劍,最終因敵我懸殊過大,死在幽冥口中。”
“第二種,你審時度勢,謹慎撤退,遁入安全的地下洞府,開始秘密種田,延續道火,等待翻盤的一天。”
“你會怎麽選?”
蕭然心想。
第二種,苟活下來延續香火,等待翻盤的一天,這是理論上絕對正确的選擇。
但仔細一想,這樣的苟活機會隻有少數人能享受,大多人不管反抗與否,都将死于幽冥之口。
而他身爲執劍弟子,在這種情況下,不可能枉顧弱者的性命,選擇退後種田。
盡管他擅長種田。
但種田可以由女人和弱者來完成,而執劍者的職責,是保護他們的種田安全。
“我會拔劍。”
蕭然毫不猶豫的答道,轉而又道:
“但我不會死在幽冥口中。”
霎時間!
河流翻起了浪潮。
麥田蕩漾着波濤。
中年人微微颔首。
“不愧是執劍長老親選的高徒,是我唐突了。”
他在蕭然身上看出了堅定,也看出了自信。
而這兩點,恰恰是執劍者最爲珍貴的品質。
蕭然的種田造詣很高,修爲卻隻是個凡人,看上去是個優秀的種田者。
但在他看來,這是一位更爲優秀,有着無限潛力的——執劍者。
蕭然有些好奇,抱拳問道:
“前輩怎麽稱呼?”
中年人轉過身來,摘下鬥笠,露出了一副皮膚幹裂、胡子稀卷,卻帶着無限灑脫的臉龐。
“陳躬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