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眼的陽光從疏漏的枝葉間射下,蟬鳴聒噪,悶熱蒸騰,一絲風也沒有。
白錦玉獨坐在天井裏,終于可以好好想想自己的所失了。
布迦說要把害死烏穆的人碎屍萬段,就是真的要碎屍萬段。哪怕那個人是啻天可汗的兒子,他的親兄弟。
隻是此事非同小可,需要她親自在啻天可汗面前把事情的前因後果來龍去脈說清楚。
等這兩天烏穆的祭祀一結束,他們就起拔回铎月。
鳳辰說的沒錯,回到固敏的身份簡單,想再出來就沒那麽容易了。
白錦玉目光呆呆地看着面前空無一物的石桌,心裏像沸水一般翻騰,腦中一遍遍地重現鳳辰的失望神色、他說的每一個字、每一句話。
頭痛欲裂,心口像被人挖走了一大塊,空落落的,生疼生疼。她從未有過的難過至極,難過到她連哭都哭不出來,整個人傻了一樣。
有人走來坐到她的對面,她依然呆滞地看着桌子,連頭都沒有擡一下。
二人沒有任何交流。
就這樣過了一個時辰,酷夏的烈陽曬得白錦玉汗如雨瀑,她醒過了點神,擡起眼眸,才發現陪自己枯坐半晌的人是安雅。
白錦玉道:“好熱啊,這真不像冤情昭雪的日子。”
安雅臉上淚水縱橫,眼睛已經紅腫得像兩個核桃,抹着袖子仍在抽泣。可見她方才坐在這裏一直在哭,然而白錦玉竟一點也沒有聽見。
“你可真是愛哭啊,好像有流不完的眼淚。你還記得你從前答應過我們什麽,你說以後絕對不會再哭給我們看。”
白錦玉自己說完這一句,和安雅同時停住,想到這話中的“我們”也有烏穆,頓時本想安慰她的一句話,反而更戳痛了兩人的傷心處。
安雅的眼淚又奪眶而出,美人垂珠淚,凄婉得動人心弦。
白錦玉忍不住有些羨慕她,因爲至少她現在還能哭得出來,她失去了烏穆還可以有怨恨發洩的對象,而她失去鳳辰呢?
是她自己斬斷的一切。
“我好難過啊,”安雅的聲音低低地,像是對白錦玉,又是在對自己說:“其實當小黑出現的時候,以爲他沒有死的人不隻是保時……還有我。”
白錦玉哀憐地看着安雅,起身走到安雅旁邊撫上她的肩頭。她可以想象從絕望中燃起希望,希望又破碎後是什麽樣的心境。
白錦玉道:“對不起。”
安雅抱住白錦玉:“我等了烏穆那麽多年,終于等到他肯娶我,現在……一切就這麽結束了!爲什麽會這樣?我阿娘跟我說,癡心換真情,守得雲開會見月明,可是,上蒼竟隻給了我這麽一點點恩典……”
安雅在叩問蒼天,但白錦玉聽到這些話整個人都快站立不住了,安雅的一字一字都仿佛在替鳳辰質問她!
安雅哭得逐漸放開:“沒有結果的兩個人爲什麽要相遇?如果注定要失去,爲什麽又要讓我曾經擁有過?!錦玉,你知道嗎?我好難過好難過好難過……”
在灼熱的空氣裏,白錦玉渾身冰冷。
一個急促的腳步聲奔近,賀玥奔了過來,白錦玉恍惚的神色一下轉爲清明。
賀玥上來沒注意安雅在,剛準備要和白錦玉說話時,看到安雅在旁哭得稀裏嘩啦,他趕緊收口。安雅抹了抹眼淚看出不便,起身回避。
白錦玉拉住她,對賀玥道:“安雅不是外人,你但說無妨。”
賀玥便壓低聲音道:“保時已經逃了!”
安雅頓時大驚欲呼,白錦玉一把捂住了她的嘴巴,向賀玥點點頭:“行,做得很好!”
安雅十分驚恐地瞪着眼睛看二人。
白錦玉仍然捂着她,溫聲道:“你不要出聲,我告訴你原委。”
安雅在她手中點點頭。
白錦玉放開了她,安雅果然沒有發出聲音,但是非常緊張并且非常不解地看着白錦玉和賀玥。
布迦他們去了給烏穆祭祀的校場,宅子裏剩下的人也不敢來打擾白錦玉。但白錦玉還是警惕地四下打量了一番,确定了沒有第四個人在場後,她悄聲對安雅道:“不要慌張,保時是我刻意讓賀玥疏漏放出去的!”
安雅秀眉蹙緊,一時難以相信:“爲什麽?”
白錦玉湊近她,幾乎貼着她的耳邊道:“因爲還有别的幕後黑手!隻有放出保時這隻餌,才能将那條大魚釣出來!”
安雅生生驚住愣住:“你說還有?”她牢牢握住白錦玉的手,追緊問:“是誰?在哪兒”
白錦玉拍了拍她的手背:“就在直北,我現在還不知道他是誰。但是你相信我嗎?”
“我當然相信你!”安雅笃定而用力地點點頭。
白錦玉欣慰,對她盡力彎了彎唇角:“那你聽話,現在回去自己的房間,就當作什麽都不知道。”
白錦玉讓安雅回到房間,她自己也是這麽做的。
傍晚的時候,守衛們通報發現保時逃跑了。消息一下炸了鍋,布迦知悉後當場大發雷霆,把負責看守保時的賀玥罵了個狗血淋頭,之後立即分派了大量人手去調查,還派人聯絡了直北縣令,請他們一同協助搜捕保時。
整整一夜,直北縣裏外雞飛狗跳。
雖然铎月這邊沒有對外公開明說,但是直北城裏上到朝廷官員、下到黎民百姓,都已經從铎月對徵朝的态度轉變和聲勢浩大的全城搜捕中了然,謀害他們烏穆王子的罪魁禍首是他們铎月自己人。
第二日。
遠避人嚣的直北城外,青山峰巒疊嶂,連綿蜿蜒的山脈和山巅缭繞的雲霧交結,一所廢棄的農舍坐落在山間密林深處。
農舍顯然已荒廢很久,院子的圍牆斑駁脫落、屋檐已經殘斷腐朽。農舍的四周野花荼靡、野草瘋長,郁郁蔥蔥生機勃勃,漫漫一片已将從前可能存在的人徑完全淹沒。
大徵朝工部尚書蘇策帶着兩個随侍,踏着崎岖不平的山路、撥開蔥茏的草木,來到了這所農舍門前。他的随侍上前替他推開破舊不堪的門扉,之後三人一起走了進去。
院子裏也是雜草叢生,地面上散落着幾個破簍水缸,依稀可見一些從前主人生活的痕迹。
兩個随侍穿過荒涼的院子,走到東面一間廂房門前停下,其中一人擡手在門扉上扣了三下,略微停頓,又連續扣了七下。
幾乎叩門聲剛落下,門就霍地一下打開了。
頭發散亂、衣衫不整的保時慌慌張張探出半個身子,十分警惕地朝蘇策和随侍的身後瞟了一遍。
“你們忘記關門了!”保時目光眺向他們進來的院門,就像出了十分嚴重的大事。
蘇策道:“王子放心,這種地方根本沒有必要這麽緊張!”
保時定了一下,沒再說什麽,他朝外面左右眈了眈,确定除了蘇策三人之外沒有其他人,快速地把他們讓進屋子、嚴實地關上了門。
屋子裏灰塵滿地、蛛網遍結,空蕩蕩的隻有一張破竹床。打出娘胎起就養尊處優的铎月國十三王子,就在這樣簡陋不堪的地方待了一夜。
蘇策接過從随侍懷中取出的一個紙包,一邊打開一邊遞給保時:“王子委屈了,今日還未吃過東西吧,老夫給你帶了兩個饅頭,王子先湊合吃吧!”
保時看都沒看他遞過來的東西,急不可耐地說:“我不餓!你什麽時候安排我離開?!”
蘇策縮回手,心中似盤算了一下,有些爲難道:“還請王子再多忍耐兩日。你們烏穆王子的祭祀明日才能結束,出于禮節,我們大徵要等到這個祭祀完結之後才能班師回朝。到時候,老夫自會安排王子随我們一同離開。”
保時驚道:“還要這麽久?!你不知道他們正在全城搜捕我嗎?”
蘇策道:“知道。但是王子在這裏應該是十分安全的。”
保時搖着頭不安地在屋子裏大步踱了幾個來回:“不行的!他們搜完了城裏沒有,就一定會到城外附近來搜的!”
蘇策道:“這裏離直北城有二十裏,他們一天時間不可能搜到這裏的。”
保時掐斷了他的話:“怎麽不可能?!你知道我們铎月鐵軍是多麽雷厲風行嗎?一天别說二十裏,就是三十裏也夠他們翻個底朝天了。你快!想辦法幫我轉移,我必須要避到更遠的地方去!”
蘇策歎了一口氣道:“好,我會按你的要求做的。你先把這兩個饅頭吃了吧!”
保時從他的手裏抓過一饅頭,剛送到嘴邊,瞥見蘇策目光直直地看着他,他把手放下:“我暫時不餓,沒胃口吃。”
蘇策勸道:“還是吃一點吧,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今次雖然功虧一篑,但是大丈夫卷土重來未爲可期呀!”
保時沒有被他這番勉勵的話觸動,反而神色陰郁地問他:“他呢?什麽時候來見我?”
蘇策頓了一下,道:“他暫時還不方便來見王子,讓我帶話請王子放心。”
保時很長時間沒有說話,忽然,他把饅頭拿到蘇策的面前,嚴聲問:“你給我吃的是什麽?”
蘇策道:“饅頭。”
保時的目光在他與饅頭之間來回地打量:“你爲什麽一直催促我吃饅頭?”
蘇策側目看了看他:“王子,你太多心了。”
保時一下将雪白的饅頭扔在地上,大聲道:“我不吃!你去告訴他,他别想害我,如果他不能保證我的安全,我就把他的計謀全都抖落出來!讓你們的晉王殿下知道,大徵的朝廷裏有人和我裏應外合、一起追殺烏穆!”
蘇策停了一下,不動聲色道:“這就是爲什麽我們把你救出來的原因。”
保時忍不住自得地笑了笑:“我知道,隻要我不說出他,他就一定會來救我。”
蘇策微笑:“王子說的不錯。”忽然,他面色一沉,給兩個随侍打了個眼色。當即一個随侍上前将保時一把按倒在地,另一個随侍從蘇策手中拿過剩下的一個饅頭就往保時的嘴裏塞!
保時頓時就明白了,在兩個大漢的手中瘋狂的扭曲掙紮。
蘇策道:“王子,隻有死人的嘴巴才是最可靠的!”
保時手腳并用地推搡,歇斯底裏地怒吼“秦堅你這個狗娘養的……你居然想殺我……你、你!我要揭發你、我要揭發你!”
蘇策的眉毛一挑,立即加緊地對保時道:“你要揭發什麽?!秦大人豈是你能随意構陷的!”
保時邊抗拒邊咆哮:“我揭發他要廢儲,想另立個小皇子做太子!”
蘇策眼眶震了震,道:“誰也不會相信兩件事,也不會相信這兩件事有關聯!”
保持掙紮道:“哼!有何不信?!他幫我殺烏穆,助我當上守竈之子,無非是怕他一朝失敗給自己留條後路!”
蘇策點了點頭道:“很好,可惜你就要死了!”
保時此時已經完全被那兩個随侍按住,漸漸力有不逮:“我還保存着來往的信函,如果我死了,我的部下就會把信涵呈遞給他的皇帝!”
蘇策道:“此話當真?!”
“當然!”保時大笑。
可笑到一半,他忽然停住。因爲原本按着他的兩個随侍突然一齊松開了手,并且站了起來。
這時,農舍的四周窸窸窣窣響起了一片的腳步聲。保時驚愕地從地上爬起來,隻聽“轟”的一聲響,屋子的門被瞬間踢開,兩隊壓着利刃的兵甲來勢洶洶魚貫而入!
右邊是铎月的士兵,左邊是徵朝的士兵,他們迅速包圍,頃刻間十幾柄刀槍就壓在保時的脖子上!
保時目瞪口呆,完全不知道這麽多的人是什麽時候靠近農舍的。
但顯而易見,剛才他和蘇策的對話這些人全都一字不落的聽到了!
“咚”一聲鈍響,一個人被橫踢進了屋子,重重地砸在保時的面前!
保時怔恐地去看,這人正是秦堅。
謝遙随即跨了進來,在他之後,鳳辰、鳳越、布迦、賀玥同時氣宇軒昂地走了進來。
秦堅嘴角流着血,趴在地上手指顫顫地指着離他咫尺的保時,眼中冒着恨不得滅了他的光:“蠢材!”
保時這才驚惶地去看蘇策,隻見他已經走到了鳳辰面前,雙手向鳳辰揖過:“啓禀殿下,下官已經查明奸臣秦堅裏通外國,在我朝謀害铎月王子,人證在此,物證……”
布迦接口道:“物證交由本王,他日收集完整會轉呈晉王殿下!”
鳳辰颔首淡淡道:“有勞了。”
布迦看着眼前的兩個罪魁禍首,定住許久,不禁傷喟:“原來有兩撥人在迫害他,難怪他無法逃脫!”
無聲中,鳳辰走至秦堅的身邊:“秦大人,陛下對你聖眷有加,深信不疑,六部事宜皆交與你委以重任,而你自己也耕耘數載,位極人臣,安安穩穩做個太平宰相便好,實在沒有必要插手外邦加害忠良,可憐連累無辜父母妻兒。事已至此,你還有何話可說?”
秦堅從地上緩緩起半身,神情倨傲:“人爲自己打算沒什麽錯的,不過選擇而已!既然是選擇就總有選對選錯的時候。七年前我選對了,而今不過是選錯了。既然如此,無話可說,我自己承擔。我的家人在我成就時享盡人間富貴,當然在我一派塗地的時候也要随我一起覆滅。”
聽他理所應當的言辭,鳳越不禁感慨:“人心真是可怕!”
賀玥唾了一聲道:“原來是兩個同樣圖謀儲位臭氣相投的混賬!”
鳳辰則搖了搖頭,沒有說話。
秦堅緩緩把頭擡起來,目光恻恻掃過徵朝一衆,冷地一笑道:“花無百日紅,人無千日好,今日秦某覆亡,下一個輪到哪個誰也說不準!”
他這作死的話立刻害得自己被人一擁而上五花大綁塞上了嘴巴!
“既然主謀中有徵朝人,铎月一定不會就此善罷甘休!”布迦轉過頭來對鳳辰道:“但是,殿下今日有氣量讓我等來親見指證的過程,我敬你是個坦蕩的君子。好!看在你這份磊落上,我們給大徵兩個月的時間準備,兩個月以後,我們沙場再會!”
然而,鳳辰卻靜谧而平和地看着布迦,道:“我看不必了。”
布迦奇道:“爲什麽?”
農舍的外面,停着一輛馬車,白錦玉獨自坐在車裏。
因有大徵的文臣武将在場,她不能頂着一張晉王妃的臉出現在人前。但是她仍然來了,她一定要親自見證一下迫死烏穆的兩個兇手被一網打盡。
聽到兩軍一齊攻入農舍,聽到裏面漸漸趨于平靜,她知道,一切已經塵埃落地。從一開她就知道在長安追殺烏穆的人裏既有铎月的人,還有徵朝的人。
如此複雜的人員組成,隻有白錦玉自己知道,把他們一個一個拔出來實爲甚難。這也是爲什麽在那一夜破廟裏,面對鳳辰和謝遙的時候,她不能停下,隻能選擇繼續一查到底。
白錦玉輕輕撥開窗簾,舉目而望。
遼闊的天空一片蔚藍,山間的空氣是如此的新鮮而芬芳,十數日的郁結在心中終于漸漸纾緩,她總算感到了一絲欣慰。
忽然,一道修長的身影淩空一掠而過。
“烏穆!!!”
白錦玉幾乎跌爬到車門一把掀掉車簾!
那身影應聲回頭。
輕風吹起滿山木葉,紅花綠葉間,一襲落拓的青色衣衫,俊灑的男子循聲來看,見之,微頓,沖她粲然一笑。
明朗的面孔,活色生香。
“等會兒,先辦事!”他朝門牆裏一歪頭,說完提腳朝門裏奔了進去。